朝阳煌煌,将万顷碧波染成熔金。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死亡海域,一艘庞大如移动山脉的银色巨舰,正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却又带着绝对力量压迫感的姿态,缓缓切入。它那流线型的舰体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而威严的光芒,如同神话中走出的钢铁巨神,无声地宣告着这片海域主宰权的易手。刃海级巡洋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萧语微步履平稳地走到苏澜身边,屈膝蹲下。她没有去看不远处那具被爆炸撕裂的残躯,目光牢牢锁定在苏澜惨白的脸上和不断渗血的伤口。她打开一个蛟龙队员递来的急救包,动作精准、稳定,一如她在实验室里操作精密仪器。剪开衣物,清创,上药,包扎……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项至关重要的实验。只有那过分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苏澜虚弱地靠在残破的船舷上,任由她摆布,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萧语微的脸。等到萧语微完成包扎,将最后一段绷带打上结,苏澜忽然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臂,用尽力气,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没有言语。
不需要言语。
两个女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拥抱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失去挚爱、战友的彻骨悲痛,有彼此支撑走过至暗时刻的依靠,也有对未来茫然未知的恐惧。所有的情绪,都融化在这无声的紧紧相拥之中,随着泪水无声地流淌。
很快,专业的蛟龙突击队队员上前,小心地将苏澜安置在担架上,抬往那艘如同银色堡垒的巡洋舰。其他队员则开始沉默而高效地打扫战场,收殓遗体,检查残骸。
萧语微独自站在空旷了许多的甲板上,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她强迫自己望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目光始终不敢,也没有勇气,望向那个正被队员们小心收敛的方向。
当一名蛟龙队员上前,例行公事地询问牺牲同伴的数量时,她报出了那几个沉重的数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四人。” 然后,她便像个局外人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试图从阳光中汲取温暖,来填补内心巨大空洞的冰冷雕塑。
“你好。”
一个沉稳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
萧语微缓缓转身。一位身着笔挺纯白东大海军制服、肩章闪耀的中年军人,不知何时已登上了甲板,正对着她,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他身后,是巍峨的刃海巡洋舰,如同他最坚实的背景。
萧语微下意识地,以一种略显生疏却极为郑重的姿态,躬身回礼。
“你好,萧语微博士。我是东大海军,刃海级巡洋舰7号舰舰长,白葑。”军人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眼神中却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与敬意,“欢迎你回国。很抱歉,我们来晚了,让你和你的同伴们,经历了如此……残酷的一切。”
“你好,白舰长。”萧语微的声音有些飘忽,她避开了对方带着歉意的目光,侧过头,望向那无尽的海天交界处,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某种现实,“我并没有经历什么,真正经历了的……是我的同伴们。”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无可避免地捕捉到了那一幕——两名蛟龙队员,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黑色的、长条形的厚重袋子,准备转运到巡洋舰上去。那袋子的轮廓,刺痛了她的眼睛。
“等一下。”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白葑舰长微微挑眉,询问道:“萧博士,怎么了?”
萧语微没有立刻回答,她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那两名抬着袋子的队员。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却又异常坚定。走到近前,她看着那黑色的、象征着永恒离别的袋子,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海风吹散:“我……可以再看看他吗?”
两名队员对视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白舰长,见后者微微颔首,便轻轻地将袋子放下,动作轻柔地拉开了顶部的拉链。
陆明锐的脸露了出来。
失去了所有血色,苍白得像大理石雕塑。曾经充满生命力的年轻脸庞,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那双总是带着坚毅或温柔笑意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硝烟和血污已经被细心擦拭过,但死亡的气息,却无法抹去。
萧语微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上他冰凉的额头。指尖传来的触感,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伪装的平静。
她之所以不敢看他,是因为害怕。害怕确认这个曾用温暖一点点焐热她冰冷世界的男人,真的已经离去。她习惯了逃避,尤其是逃避这种她无法用公式和逻辑解析的、名为“爱情”的复杂情感。她不懂,真的不懂,为什么心可以这么痛,痛到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萧语微的情商,低得可怜。她不会人际交往中的弯弯绕绕,不懂阿谀奉承,她所拥有的与人相处的模式,都来自于书本上那些刻板的教条。她心里藏着太多事,却不知如何开口,童年的特殊环境和过于耀眼的学术天赋,将她塑造成了一个高冷、淡然、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
她是天才,从小就是。在药物学的领域,她如同神明,常人难以逾越的1%的天堑,于她而言,往往只是一个念头的距离。财富、名望、地位,这些世人追逐的东西,她唾手可得,也从未真正在意过。
然而,亲情、爱情、友情……这些构成普通人情感世界的基本元素,于她却是如此稀缺和陌生。特殊的环境造就了她深入骨髓的焦虑症,让她不敢奢求爱情;父母早逝,也让她早早失去了亲情的依靠。于是,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利用自己的知识和基因技术,创造了一个孩子:萧兔兔。从女儿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偏执而完整地拥有了亲情,女儿成了她治愈内心孤寂与焦虑的唯一良药,是她贫瘠情感世界里,唯一丰饶的绿洲。
直到她踏上这趟危机四伏的归家之旅。陆明锐,这个比她年轻许多的大男孩,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阳光,用他的勇敢、担当和笨拙的温柔陪伴,一点点、坚持不懈地,敲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爱情”的门。她开始愿意和他分享快乐,秘密。感受那种陌生的、让她心悸又温暖的情感流动。他像甘泉,悄然滋润着她几近干涸的心田。
而如今,这眼泉,枯竭了。
指尖下的冰冷,残酷地宣告着这一切的终结。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陆明锐毫无生气的脸上。她缓缓摘下自己一直戴着的、曾与他并肩作战、共享信息的微型骨传导耳机,这个小小的设备,曾连接着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心跳,他们的生死与共。她将它轻轻放在他冰冷的胸口,紧贴着他曾炽热跳动过的心脏的位置。
在她身旁,担架上的女儿萧兔兔依旧在沉睡,盘踞在她身边的机械蛇“胡萝卜”,LEd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女主人,以及那位已经逝去的、曾与它并肩保护小主人的男人。
萧语微最后深深地看了陆明锐一眼,仿佛要将他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伸出手,缓缓地、坚定地,拉上了那个黑色袋子的拉链。
“滋啦——”
拉链合拢的声音,像是一道最终的闸门,关上了所有的光,也关上了她心中那片刚刚萌芽、还未来得及绽放,便已骤然凋零的,名为爱情的世界。
心里,空了一大片。
海风呜咽,吹拂着她单薄的身躯,和她身后那片无尽、蔚蓝、却再也无法填补那份空缺的苍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