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并未如期而至。
接下来的三天,404寝室的氛围与其说像战后的宁静,不如说更像台风登陆前那令人窒息的真空。
王总监那间办公室的百叶窗始终紧闭,往日里那道足以让整个楼层温度骤降的视线,彻底消失了。
晨会被取消,连续三天。
更诡异的是,项目组收到了一封关于调整方案截止日期的邮件,发件人是王总监,但邮件末尾的措辞却史无前例地使用了“建议大家……”而非“你们必须……”。
这反常的温和,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林枫指尖在笔记本触控板上轻轻滑动,屏幕上亮着一张密密麻麻的图表,表头是陈默设计的——“情绪波动监测表”。
淡蓝色的曲线代表着整个团队的平均焦虑值,在周五下午那个时间点断崖式下跌后,竟在低位平稳运行了七十二个小时。
数据很漂亮,降幅高达百分之二十七,足以写进任何一本管理学教科书当正面案例。
但林枫的目光,却死死锁在图表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备注上:阿哲,夜间邮箱登录频次,近三日平均值4.7次,峰值出现在凌晨三点。
这意味着,即便施暴者收回了鞭子,那个被抽打出来的影子依然在深夜里反复抽搐。
恐惧已经完成了内化,变成了不需要外部刺激也能自我运行的生理本能。
被动等待王总监的下一步,无异于把团队的命运交还给那个情绪失控的野兽,等着它舔好伤口,换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卷土重来。
不行。防御战已经打完,现在必须进入进攻阶段。
林枫要做的,不是简单地击败他,而是要在他精神的堡垒内部,制造一次彻底的“认知反冲”。
他要让王总监亲耳听见,自己声音里那令人厌恶的回响。
“老猫,帮我个忙。”林枫的声音不大,却让寝室里另外两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把王总监过去半年,所有项目汇报会上的录音都翻出来。”
老猫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要干票大的?”
“不,”林枫摇摇头,“是做个手术。”
海量的音频数据在老猫指尖下被飞速筛选、剪辑。
林枫给出的指令异常清晰:只筛选那些典型的“打击+夸奖”复合句式。
“林枫你这个方案的底层逻辑根本不通,不行……不过,你确实比团队里任何人都肯熬夜,这点值得肯定。”
“这个想法蠢得像实习生提出来的,但你的执行力还行,勉强能弥补一点。”
“这么简单的错误都能犯?还好你态度不错,知道错了就赶紧改。”
每一句话,都是一根淬了蜜糖的毒针,扎进去的时候让你感觉不到疼,等毒性发作时,你早已习惯了它的存在。
老猫一边剪辑一边骂骂咧咧,说这玩意儿听多了,自己都快开始自我pUA了。
素材很快整理完毕。
林枫接过硬盘,插入自己的电脑,打开了一个界面极为简洁的AI音频处理软件。
他没有输入任何现成的声音模板,而是在参数设置栏里,键入了一连串描述性的关键词:男性,六十岁上下,声线低沉,略带沙哑,语速偏慢,带有军旅生涯留下的威严感,以及……一种因常年失望而导致的疲惫。
这是他基于王总监办公桌上那张合影,以及李医生透露的零星信息,为王总监的父亲构建出的声音画像。
软件开始运行,进度条缓慢地移动着。
寝室里只剩下电脑风扇的嗡鸣声。
几分钟后,当林枫点击播放键时,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你这点出息,也就这样了……但,好歹没让我这张老脸在外面太丢人。”
那声音,不是王总监的,却又该死地像他。
或者说,那像是王总监内心深处,那个他模仿了一辈子、也对抗了一辈子的声音的源头。
那份熟悉的、居高临下的评判,那份先否定再施舍一点点认可的掌控感,被剥去了所有职场伪装,还原成了最原始的家庭压迫。
林枫将这段合成音频命名为《家训·修订版》,只在404寝室内部试听。
阿哲听完后,脸色苍白,久久没有说话。
周五下午,项目最终复盘会。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
王总监坐在主位,面无表情,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睡好。
轮到林枫汇报时,他故意提交了一份漏洞百出的方案,几处关键数据之间的逻辑链条被刻意抽掉了。
这就像在饥饿的鲨鱼面前扔下了一块血淋淋的生肉。
果不其然,王总监几乎是立刻就嗅到了血腥味。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那股熟悉的暴戾气息开始在他周围聚集。
“林枫!这就是你熬了几个通宵拿出来的东西?这逻辑关系简直像是被狗啃过!”
来了。
林枫没有半分慌乱,甚至没有去看ppt,而是平静地迎向王总监的目光。
他按下了笔记本上的一个快捷键,连接会议室音响的投影仪没有切换画面,却传出了一段突兀的音频。
那个被AI合成出来的“父亲之声”,缓慢而清晰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总监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你以为你很努力吗”,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会议室里针落可闻,所有人的呼吸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们惊愕地看着王总监,又看看面色平静的林枫。
王总监的脸色,像一块被投入化学试剂的画布,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他死死盯着音响的方向,像是要把它看穿:“谁在恶作剧?!关掉!给我关掉!”
林枫这才拿起遥控器,按下了暂停。
他看着王总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王总,没有恶作剧。我只是把您每天对我们说的话,换了一个说话的人而已。”
他顿了顿,补上了那致命的一击。
“您不觉得,这个语气,很熟悉吗?”
“砰!”
王总监一言不发,狠狠一脚踹开椅子,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摔门而出。
当晚,林枫的手机收到李医生的消息,内容很短:“他第二次预约了咨询,聊了一个半小时。他第一次主动提到了他的父亲,原话是:‘我是不是……正在重复我爸的老路?’”
林枫没有回复,也没有丝毫胜利的得意。
他关掉手机,把404寝室和阿哲都叫到了公共休息区,开了一场小型的“心理复盘会”。
他没有播放会议室里那段攻击性极强的音频,而是播放了另外几段未公开的录音片段,那里面全是王总监在无人时,对着项目模型自言自语的片段,充满了焦虑和自我怀疑。
“你们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林枫看着团队成员,尤其是阿哲,“不是他的咆哮,而是他自己可能都从未意识到,他正在把他曾经承受的伤害,精准地复制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
一直沉默的阿哲,第一次主动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就是单纯地在针对我,看我不顺眼……现在看起来,他好像……也一直被困在某个地方。”
“对。”林枫点点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所以,我们要打破的,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套会传染的、有毒的系统。今天,只是切断了其中一个传染链而已。”
第二天清晨,林枫去茶水间接水,意外地看见王总监独自站在窗前。
他没有看窗外的风景,而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张东西。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穿着海魂衫的王总监,和一个身穿笔挺军装、面容坚毅的老人并肩站着,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王总监察觉到有人,抬起头,目光与林枫在空中交汇。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惊愕,有愤怒的残余,还有一丝狼狈和……茫然。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短暂的对视,仿佛一场无声的交锋,又像一场无声的和解。
林枫默默地接完水,转身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火柴协议”自动弹出的提示:
“监测目标:王海涛,于08:17分,访问公司内部网络‘员工心理健康援助计划(EAp)’页面,页面停留时间:8分17秒。”
林枫的脚步停顿了片刻,抬头望向王总监办公室的方向。
那扇紧闭的门后,不再是一头随时会扑出来伤人的野兽,而可能是一个刚刚开始审视自己伤口的人。
火柴的光,烧到人心的最深处,从来不是为了照亮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而是为了照出那道代代相传的伤疤。
办公室里的死寂被打破了。
然而,一种新的、更加难以名状的沉默,却开始在整个项目组中弥漫开来。
它不再是那种高压下的噤若寒蝉,而更像是一片广阔而未知的海域,风暴平息之后,无人知晓水面之下,究竟是暗礁丛生,还是孕育着新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