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县旧货市场的煤炉腾起一缕青烟,糊在旧轮胎堆上,混着铁锈味钻进摊主老周的鼻腔。
他蹲在小马扎上的背僵了僵——方才那道阴影又凑近了些,戴口罩的男人膝盖几乎抵上他的补胎工具箱,声音压得像贴在耳边的蚊子:“你女儿作文里写的‘人不该被标签定义’,是谁教的?”
老周的补胎刷“啪”地掉在地上。
他抬头时,口罩下的眼睛眯成两条警惕的缝——这男人的鞋跟沾着火车站的白灰,西装领口压得过低,像在藏什么。
他伸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指腹蹭到女儿昨天塞给他的作文纸边角:“小丫头片子自己瞎写的,能有谁教?”
男人没接话,从西装内袋摸出个硬壳笔记本,封皮磨得发毛。
他翻开第一页推过去,纸页间飘出股旧书的霉味:“她说在桥洞下捡到半页纸,写着‘标签是绳子,捆住的是说标签的人’。那半页纸现在在哪?”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女儿蹲在灶前热粥,突然举着团皱巴巴的纸喊“爸爸你看”时,他正被生活压力磨得没脾气,随手把纸团塞进了腌菜坛底下——那上面的字太扎眼,像根针,扎得他后颈发疼。
他盯着男人手腕上的红绳,想起上周夜学班那个总背军绿挎包的小伙子,喉咙突然发紧:“早扔了。”
“扔哪了?”男人的手指叩了叩笔记本,“我帮你找。”
老周的指甲掐进掌心。
远处传来卖铝锅的吆喝“新到的煮饭锅——”,他猛地站起身,补胎凳“哐当”翻倒:“我家丫头要放学了!”他弯腰收拾工具,余光瞥见男人弯腰捡起补胎刷,指腹蹭过刷毛上的胶水,像在确认什么。
同一时刻,青州大学的古代文学课上,粉笔灰正落在林枫的课本上。
他盯着《诗经》里“关关雎鸠”四个字,视线虚成一片。
手机在桌肚里震动,陈默的消息跳出来:“云岭县一中论坛匿名帖,标题《我们为什么不能问“凭什么”?
》,Ip追查到张野最后出现的区域。”
“他没停。”林枫低声对旁边的赵子轩说,钢笔在“关关雎鸠”旁画了个重重的圈。
上回张野在社区图书馆换书被老刘叔拍到红绳,学校保卫处还找他谈过话,说“别和社会闲散人员走太近”。
可这次匿名帖里全是学生的真实困惑:“凭什么女生必须穿裙子?”“凭什么成绩差就是坏孩子?”没有煽动性词汇,像把钝刀,慢慢割开平时没人敢碰的痂。
赵子轩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这回连把柄都不留?”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训时顺拐被记过的处分单——那单子早被林枫偷偷塞进了《大学语文》书脊,“那老登要是被抓了……”
“嘘。”林枫按住他的手背。
讲台上的教授推了推眼镜:“林同学,说说《氓》里‘士之耽兮,犹可说也’的现实意义?”他站起来时,手机在掌心硌出红印,突然想起王老师塞给他的信纸——“有些话,需要有人记录”,原来不是记录张野的“罪状”,是记录这些“凭什么”。
两小时后,“家庭和谐促进会”的会议室里,阿静的ppt停在第12页。
她盯着“构建包容性家庭支持体系”的标题,喉咙像卡了根鱼刺。
上周母亲又在电话里哭:“你就不能像隔壁小慧那样,找个踏实男人结婚?”她背了一晚上的标准话术:“我们要以温和方式推动理解……”可话到嘴边,突然变了味:“如果我母亲因为我‘不正常’而痛苦,那她的痛苦,是不是也该被‘包容’?”
会议室的空调“嗡”地停了。
周敏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镜片后的目光像冰锥:“阿静,注意发言尺度。”她扫过在场的企业代表,语气软下来:“我们的工作是弥合矛盾,不是制造对立。”
阿静坐下时,膝盖撞在桌角。
她低头在笔记本角落写字,笔尖划破了纸:“我开始恨自己的懂事。”字上沾了点湿,不知是汗还是别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极了上个月在彩虹蛋糕店,那个扎双马尾的姑娘说的:“你总替别人想,谁替你想?”
傍晚的排练厅镜子蒙着层灰,小林哥对着影子练新rap:“听党话,跟党走,幸福生活全都有——”手机突然炸响,私信提示音像根针。
他点开语音,方言快板的调子混着夜市的喧哗撞进耳朵:“官话说得再好,不如百姓一声咳;奖状贴得再高,不如锅里有热馍——”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发抖。
这是他三年前在街头写的诗,那时他蹲在路灯下,听卖烤红薯的大爷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不敢咳嗽了?”,于是写了“百姓的咳是风,能吹开捂得太紧的窗”。
后来他进了培训班,把诗改成“百姓的笑是歌,能唱暖捂得太紧的窝”,还拿了“正能量创作奖”。
语音里突然有人喊:“这词是张野写的吗?”小林哥手一滑,手机砸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额头全是汗,像条被按在岸上的鱼。
他抓起桌上的歌词本,“嘶啦”一声撕掉半页——那上面写着新rap的副歌:“幸福生活全都有,全都有——”
夜幕降临的时候,云岭县图书馆的老灯泡闪了闪。
管理员小宋翻到《哲学入门》第78页,突然屏住呼吸——页边用铅笔写满批注,字迹歪歪扭扭,像学生的作业:“‘多数人的选择就是正确’,这句话,你信吗?”“谁定义了正常?病人还是医生?”“如果提问有罪,那第一个不说话的人,是不是帮凶?”
她摸出手机拍照,屏幕光映得批注泛着淡蓝,像片待填的海。
朋友圈配文刚打完“今天,有个陌生人教会我怀疑”,就听见门“吱呀”响。
她抬头时只看见个背影:藏青西装,军绿挎包,消失在通往山区的夜色里。
张野踏上夜班公交时,背包里的十本手工书互相蹭着。
他摸了摸书脊上的小字“作者未知,读者即作者”,指尖触到粗糙的线脚——是夜学班的孩子们帮他装订的,小丫头还偷偷塞了朵干花在扉页。
公交晃过石桥,他看见桥洞下的水洼里映着月亮,像半页没写完的纸。
云岭县的夜来得急,风里已经有了雨的腥气。
废弃供销社的阁楼窗户破了个洞,积灰的木梁上落着片新鲜的鞋印,沾着旧货市场的煤渣。
远处传来雷声,像谁在敲一面蒙了布的鼓,轻轻的,却震得人心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