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四月初八,汴京的注意力仍沉浸在科举改制的热烈争论中,士林清议、茶馆酒肆,莫不以此为谈资。仿佛一场关乎国家未来气运的脑力风暴,正席卷着帝国的中心。
皇宫大内,福宁殿侧的书房却是一派宁静。赵顼难得偷闲,正亲手烹煮一壶新贡的龙凤团茶,水汽氤氲,茶香袅袅,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的政务烦劳。
起居郎沈括悄步而入,面色凝重,手中紧握着一份奏折。他深知此时打扰陛下的清静并非良机,但心中的忧虑迫使他不得不来。
“陛下。”沈括躬身行礼。
赵顼抬眼,见是沈括,笑了笑:“存中啊,来得正好,尝尝朕烹的新茶。可是为科举改制之事又有新见?”他以为沈括也是为那沸沸扬扬的议题而来。
沈括摇了摇头,将手中奏折呈上:“陛下,此事或比科举更为急迫。此乃臣与同僚综合分析太史局、翰林天文院观测记录,并核对河北西路、东路提举常平司上报的去岁秋冬及今春降水数据后,所得之结论,臣…深以为忧。”
赵顼见他说得郑重,便放下茶壶,接过奏折,起初还带着些许轻松的神情翻阅。
奏折里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沈括擅长的绘图法)和对比分析:河北地区持续数月的降水量显着低于往年同期,地下水脉水位异常,去冬少雪,今春无雨…
越看,赵顼脸上的轻松之色渐渐消失,眉头越锁越紧。他虽年轻,却深知“水旱饥荒”对于农业帝国的致命打击。
奏折最后,沈括用谨慎却清晰的笔触写道:“…诸项数据印证,河北两路恐已伏旱兆…若春夏之交再无充沛降水,则今夏麦收堪忧,秋粮播种亦将受阻…”
“啪!”赵顼合上奏折,猛地从榻上站起,脸上的悠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帝王的锐利和凝重。
他盯着沈括,声音低沉而急促:“存中,这上面所载,都反复验证过了吗?太史局、常平司的数据可确实?绝非偶然误差?”
沈括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回陛下,臣等已反复核验三遍,数据来源可靠,对比历年记载,异常显着。
臣愿以性命担保此推断之慎重!天象地气之变,虽不敢言百必一,然据此研判,河北大旱之风险,十之七八!”
赵顼的心猛地一沉。他完全明白“十之七八”从沈括这样的科学家口中说出来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一场几乎可以预见的灾难!
科举改制固然重要,但那关乎的是王朝的未来;而眼前的旱情,威胁的却是当下的国本——粮食和稳定!
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此事绝不可声张,一旦旱情预言扩散,必然引发恐慌,粮价腾贵,甚至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瞬间,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首先需要确认,需要更多的信息,而且必须动用绝对可靠且隐秘的力量。
“存中,”赵顼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拿着这份奏折,立刻去太师府。就说朕让你去的,将此折当面呈送韩琦相公阅览。什么也不必多说,韩相公看了自然明白。”
他首先要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宰相知情并稳住中枢局面。韩琦的威望和经验,是应对潜在危机的压舱石。
“臣遵旨!”沈括深知责任重大,立刻躬身领命,小心收好奏折,快步退下。
沈括一走,赵顼立刻转向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李宪,语气骤然变得急速而冷冽:
“李宪!”
“奴婢在!”
“你立刻亲自去办,挑选最精干可靠之人,分两路行动!”
“一路,持朕的手谕,密令河北东西两路、乃至京畿周边诸路的皇城司所属,放下其他事务,全力秘密收集当地近期详尽的降水、河流水位、土壤墒情实况,越细越好,每三日一报,直送朕处!”
“另一路,给朕盯死东京汴梁以及河北主要州府的粮价! 从今日起,每日各主要粮行的米、麦、豆价格变动,都给朕记下来,朕要知道每一文钱的浮动!”
“记住!”赵顼目光如刀,“要绝对秘密进行,不得惊扰地方,不得走漏风声,更不得引发市场恐慌。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奴婢明白!绝不敢误陛下大事!”李宪背后瞬间冒出冷汗,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叩首,旋即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去安排。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那壶尚未品饮的、已然微凉的茶。赵顼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眼神却无比深沉。
方才还在思考如何引导天下士人的思想,此刻,一个更为残酷和现实的问题——天灾,已经带着沉默却雷霆万钧的气势,压到了他的案头。
一场潜在的饥荒,远比任何朝堂辩论都更能考验这位年轻皇帝的统治根基。熙宁元年的这个春天,注定波诡云谲。
熙宁元年四月初八,夜已深,皇宫沉寂。唯独福宁殿侧的书房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皇帝赵顼端坐于御案之后,面色沉静,但指尖无意识敲击扶手的细微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御案上,摊开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沈括的分析奏折,另一份则是墨迹未干的皇城司密报。
下首,五位重臣肃然危坐。病体初愈、被特旨召来的前宰相富弼,虽面带倦容,眼神却依旧锐利;太师韩琦闭目养神,仿佛老僧入定;次相曾公亮眉头紧锁,手指在膝上无声掐算;
枢密使文彦博面色凝重;三司使韩绛则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沈括与两位太史局官员恭敬地立于一侧,以备垂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