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老井边围了半村人,水桶碰着井沿当啷响,却没几个人真要打水。大伙儿都瞅着墙上新贴的告示,字是教书先生写的,墨迹还没干透——说是镇上要修水渠,得从村里征些木料,限三日内交齐,逾期要罚粮食。
“这哪是征木料,分明是抢!”王大伯气得烟杆敲着石阶,火星子溅起来,“去年修戏台子,咱村捐了二十根松木,到现在戏台子还漏雨呢。这水渠修在镇上,咱村的地又浇不上,凭啥让咱出木料?”
“就是!”二愣子扛着锄头挤进来,粗布褂子敞开着,“我家那棵老槐树,是爷爷辈栽的,要锯了去,我娘能跟他们拼命!”
马克蹲在井台边,手指抠着石缝里的青苔。他想起书上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字是认得,可看着眼前这光景,只觉得喉咙发堵。就像去年闹旱灾,村里的水井快见底了,乡绅家里却囤着几大缸水,还雇人看着不让村民靠近。那会儿咋没人说“民为贵”?
“你说这道理,咋光写在书上?”马克扯了扯旁边苏拉的袖子。她手里的竹篮还装着刚摘的豆角,此刻却忘了递到井边去洗,眼睛直勾勾盯着告示上的“罚”字。
苏拉没应声,忽然往村西头跑。马克跟上她,才发现她是去看李奶奶家的桃树。那树长在院墙边,枝桠都伸到路上了,每年结的桃子又大又甜,过路的孩子都能摘着吃。李奶奶总说:“树是给人吃的,结了果子藏着掖着,还不如不栽。”
“你看这树,”苏拉指着桃树枝,“它扎根在咱村的土里,就该给咱村人结果子。要是它光长叶子不结果,或者结了果子自己烂在枝上,谁还会给它浇水施肥?”
这话让马克心里一动。他想起镇上的官老爷,去年来村里巡查,坐着轿子,前呼后拥,看见路边有块石头挡路,就让随从搬开,却没瞅见旁边王二婶的菜地被牲口踩了个稀巴烂。那官老爷就像棵不结果的树,站在地里占地方,谁会真心待他?
正说着,教书先生背着手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本《孟子》。他看见两人对着桃树出神,叹了口气:“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百姓是水,官家是船,水要是翻了浪,船再结实也得沉。”
“可他们咋不明白?”马克指着告示,“修水渠是好事,可也得问问咱村人愿不愿意,有啥难处啊。就像要借人家的东西,总得说声请,哪有硬抢的道理?”
先生蹲下来,捡起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个圈:“这圈是村子,里面的人是民。官老爷要做事,得站在圈里想,不能站在圈外指手画脚。去年山洪冲了河堤,是咱村人光着膀子垒的石头,官老爷送来的糙米,却掺了一半沙子——你说这船,能不晃吗?”
苏拉忽然想起她娘说的,早年村里没有井,全靠雨水存着吃。那时候的保长,每天天不亮就去看各家的水缸,谁家快没水了,就带着后生们去几里外的河沟挑水。“我娘说,那时候的保长,知道谁家的娃要上学,谁家的老人要吃药,就像自家的事一样。”她捏着衣角,“现在的官老爷,怕是连咱村有几户人家都不知道。”
日头爬到头顶时,村长挨家挨户敲门,脸上堆着笑,话却硬邦邦:“上面的意思,咱不能抗。谁家有闲木料,先交出来,回头……回头我去镇上说说,看能不能少罚点。”
王大伯把烟杆往墙上一磕:“我家有根松木,是准备给儿子盖房当梁的。要征走也行,得让修水渠的人给我打个欠条,等我盖房时,还我一根像样的。”
“对!”二愣子在旁边喊,“我家的槐树不能锯,但我能去山上砍棵杂木,不算顶好,也能凑数。可水渠修好了,得让咱村的地也能浇上,不能光便宜镇上!”
村民们七嘴八舌,渐渐有了主意:愿意出木料,但得说清用途;愿意出力气,但得有实在好处。马克看着这光景,忽然明白“民为邦本”不是句空话——百姓就像地里的土,看着不起眼,可没有土,啥庄稼都长不成;土要是板结了,施再多肥也没用。
傍晚时,教书先生带着几个后生去了镇上,说是要跟官老爷讲讲村里的难处。临走前,他把《孟子》递给马克:“你看这书里的字,都是百姓的心里话。就像种麦子,得顺着麦秆的长势施肥,要是硬往根上堆,麦子反倒会烂。”
马克翻着书,忽然想起李奶奶的桃树。去年虫害,是全村人一起帮着捉虫,才保住了果子。树知道报答,结的果子比往年还多;人要是被善待,也会掏出真心来。就像修水渠,要是官老爷能跟村民说句“辛苦大家了”,能想着分点水给村里的地,别说木料,就是让大伙出力气,怕也没人含糊。
夜里起了风,井边的告示被吹得哗啦响。马克睡不着,起来去看,见村长蹲在井台上,手里捏着张纸,上面是各家愿意出的木料清单,旁边还写着村民的要求。月光照在纸上,那些字歪歪扭扭,却比告示上的工整字迹看着实在。
“你说,这水渠能修好不?”村长抬头问他,眼里带着红血丝。
“能。”马克想起白天村民们的话,“只要他们把咱当回事,啥都能成。就像盖房子,地基得打在实地上,要是虚着,盖多高都得塌。”
第二天一早,教书先生从镇上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官老爷答应了,木料按各家实际情况收,不硬征;水渠修到村口时,加个支管,咱村的地也能浇上。”
村民们一下子乐了,王大伯扛着松木就往车上装,二愣子拎着斧头要去上山砍杂木,连李奶奶都颤巍巍地拿出攒着的几个鸡蛋,让先生带给官老爷,说“辛苦他了”。
马克看着这热闹光景,忽然觉得“民为邦本”就像井和水桶的理儿:井里有水,水桶才能满;要是把井填了,再好看的水桶也没用。官老爷就像提桶的人,得知道井在哪儿,水有多深,才能提上满桶的水来。
苏拉摘了满满一篮桃子,往镇上送,说是给修水渠的人尝尝。“李奶奶说,让他们知道,咱村的人懂道理,也记恩情。”她笑着说,篮子里的桃子红扑扑的,像无数颗亮闪闪的心。
马克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书上的话,忽然觉得那些字都活了过来。原来“民为贵”不是百姓要争个高低,是说做啥事都得把百姓的日子放在心上——就像种庄稼,你对土地好,土地才会给你好收成;你把百姓当根本,日子才能扎扎实实地过下去。老井里的水还在汩汩地冒,清凌凌的,映着天上的云彩,也映着村里人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