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和风煦暖,渭水两岸的柳絮如雪般纷飞,杜家村仿佛被裹进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里。村口那架巨大的筒车,如同一位不知疲倦的忠厚巨人,日夜不停地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嘎吱声,将清冽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提入纵横交错的水渠,滋润着这片愈发丰腴的土地。
然而,比村内春耕更为壮阔的,是村外那片开阔山谷中正在上演的“联合大生产”。
以杜家村原有村民为骨干,加上那一百名光荣“转业”、入籍天工院的前军士及其匆匆迁来的家眷(皇帝特旨恩准),再算上程处默麾下那九百名除警戒外全员参与劳作的精锐军汉,声势浩大的“金谷垦殖团”。这片往日寂静的山谷,此刻沸腾得如同一个巨大的练兵场兼农垦营。
景象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
广袤的田野上,无数精壮的军汉们赤着古铜色的上身,肌肉虬结,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分成数列,如同操演战阵般齐声喊着浑厚的号子:“嘿——哟——!”手臂同时发力,挥动着经由杜远指点、稍加改良过的曲辕犁。犁铧深深地切入肥沃湿润的土壤,翻起一道道黝黑泥浪,泥土特有的芬芳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他们的效率远超寻常农户,所过之处,土地如同被梳理过一般平整松软。
在另一片已然平整得一丝不苟的土地上,气氛却显得格外庄严。杜家村几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农,脸上带着近乎神圣的紧张表情,小心翼翼地指导着围拢的士兵和村民侍弄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珍贵作物。
“慢些!再慢些!手要轻!这红薯苗子,比娃娃还金贵!”老农杜老三嗓音沙哑,却字字千钧。他枯瘦的手稳稳托着一株翠绿的红薯苗,亲自示范,“瞧好了,斜着插进垄里,埋土的深浅要刚好!深一分,苗闷死了!浅一分,根扎不稳!”旁边一位年轻的士兵屏息凝神,额头冒汗,仿照着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琉璃。
不远处,玉米的播种相对简单,但同样不容丝毫马虎。“这宝贝,叫玉米!”另一位老农捧起金灿灿的玉米种子,如同展示珍珠,“一粒种子就是一兜粮!一穴里头,放两粒,最多三粒!间距!最关键就是间距!”他拿着木尺,仔细丈量,反复确认,“不能密了!挤在一块谁都长不好!”
程处默一身劲装,跨坐在骏马之上,在山谷间来回奔驰巡视。他既是督促生产的监工,更是这座移动堡垒的最高警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既扫过农田的每一个角落,关注着进度,更一次次地投向山谷的每一个出入口以及远处寂静的山林,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就在这一片热火朝天之中,杜远找到了马背上的程处默。
“处默,有紧要事!”杜远神色凝重,语气斩钉截铁,“立刻抽调五十名绝对可靠、手脚最麻利的兄弟,去村子东头,那块地势高燥的地方,以最快速度,给我起五座大粮仓!要求只有一个:坚固、防潮、防鼠!”
程处默没有丝毫迟疑,重重点头:“明白!杜兄弟放心,我亲自盯着,一个月之内,必定完工!”他甚至不问缘由,历经诸多事情,杜远的每一个决定,在他心中都已等同于不容置疑的命令。
杜远急于建造粮仓,只因他深知,即将有海量的粮食需要安身之处。
天工院的筒车制造已形成流水般的高效节奏。最初一百人月余方能造一架的艰难时期早已过去。如今,五十名核心工匠分工协作,半个月便能交付一架质量上乘的筒车。生产效率何止翻倍!目前天工院全力运转,一月可稳定产出四架筒车。
纵然因效率提升和“老李”那条大鱼带来的稳定订单,杜远将售价从二百八十贯适当下调至二百六十贯,但由于成本控制得宜,每架筒车的纯利依然稳稳保持在一百八十贯左右。
一月四架,便是七百二十贯的巨额进项!
当沉甸甸、一串串的铜钱被牛车运回杜家村,堆积如小山时,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欢呼雀跃之后,杜远接下来的命令却让众人陷入了困惑。
“子腾!子鄂!”杜远唤来自家最得力的两位本家兄弟,指着那铜钱小山,“你们点齐五十名军爷,押运这些钱,全部运往长安!记住,不买绢帛,不换金银,只买一样——粮食!粟米、麦子,只要是能存放的粮食,按市价,给我有多少买多少!”
杜子腾看着那晃眼的铜钱,喉头滚动了一下:“远哥儿,全……全买了?眼下长安粮价正贱,一石不过八九十钱,这七百多贯……得买空多少粮铺啊?”
“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杜远话语中没有半分犹豫,“策略要巧,分批购买,找不同的粮商,悄无声息地进行,绝不可惊动市场,哄抬了物价。我们的目标,就是把这几百贯钱,一分不剩,全都变成粮食,运回杜家村!”
杜远心中有一本明账:一贯钱即是一千文。按长安城如今一石粮食(约合后世七十斤)均价九十钱计算,七百二十贯便是七十二万钱!足足能购入八千石粮食!
即便算上运输途中的损耗以及必要的打点花销,每月至少也能为杜家村稳稳进账七千石以上的粮食!
杜子腾两兄弟虽不明白杜远为何要在风调雨顺、粮价低贱时如此疯狂囤积,但他们早已对杜远奉若神明,当即抱拳领命,很快便点齐五十名精悍兵士,护卫着这支满载铜钱的庞大车队,浩浩荡荡,向着长安城方向迤逦而行。
杜远独立村口,望着车队扬起的尘土,目光幽远,仿佛已穿透时空。
他清楚地知道,即将大规模兴建的养殖场(猪、鸡、鸭)需要消耗天文数字的粮食作为饲料。而更深层的忧虑,来源于他脑海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记忆——贞观初年,关中大地上曾爆发过毁灭性的蝗灾,顷刻间赤地千里,粮价腾贵,饿殍遍野。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杜远低声自语,春风拂过他的衣角,“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但现在每多囤一石粮,来日或许就能多活一人。”
于是,杜家村天工院凭借筒车攫取的惊人财富,没有化为享乐的奢靡,而是化作了一车车金黄的粟麦,源源不断地从长安运回,悄然沉淀为应对未来危机的雄厚资本。
村东头的高地上,五座庞然大物般的粮仓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它们沉默而坚固,内部逐渐被饱满的谷物填满。杜家村的底蕴,就在这片繁忙与静谧的交织中,一日日变得无比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