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被封为“开国县男”的消息,宛若一颗灼热的陨石轰然坠入杜家村平静的湖心,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其声势之浩大,彻底颠覆了这个小村庄往日的宁静。
圣旨的余音还在祠堂梁间缭绕,宣旨天使房玄龄一行人尚未动身离去,那石破天惊的喜讯就已经像自己生了腿脚、插了翅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窜遍了村里的每一条田埂、每一座院落、每一扇敞开的门窗。
“听说了吗?远公子!是远公子!被封了爵位!县男老爷!咱们杜家村出了位杜县男!”
“天爷啊!真真儿的?爵爷?咱们这泥腿子窝里真飞出了金凤凰?”
“旨意都念了!长安来的大官亲自说的!封地就是咱们脚下这块土!”
“县男老爷……那往后见了远公子,得磕头叫老爷了?”
“杜县男!是咱们的杜县男!”
村民们近乎癫狂地奔走呼告,每一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都迸发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与有荣焉的光彩。
田里的农人丢下了锄头,作坊的工匠摔下了工具,妇人们从灶台边惊叫着围拢过来,所有人都在激动地呐喊、议论、颤抖。孩子们虽不懂“开国县男”意味着什么,却被大人们沸腾的情绪裹挟,像一群欢快的雀儿,尖叫着在晒谷场、巷弄里窜来窜去。
整个杜家村仿佛被一把无形的烈火点燃,处处是喧腾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声和震天的欢笑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爆炸性的喜庆。
杜远站在人群中央,望着这一张张因他而焕发光彩的淳朴面孔,胸腔里涌动着滚烫的激流。
他比谁都清楚,没有全村人日复一日的挥汗如雨,没有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追随,就没有杜家村今日的仓廪充实、六畜兴旺,自然也换不来他这项“意外”降临的爵冠。
感念与豪情交织,他当即振臂一呼,声音洪亮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做出了一个让全村瞬间陷入更大狂欢的决定:
“处默!带你的人,去养殖场,再挑十头最肥的猪,立刻宰了!”
“子腾!开仓库,把最好的新粟米全搬出来,上甑蒸饭!今日吃喝,必须管够!”
“你们三个!”他目光扫向那三位已颇得他真传、神情激动的“种子厨师”,“考验你们火候的时候到了!把平日练的炒、爆、熘手艺全使出来!大摆宴席,让全村父老,让长安来的贵客,都吃得把舌头吞下去!”
命令如军令,整个村子像一架瞬间上满发条的机器,以更高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肥猪临宰前的嘶嚎声、柴火在灶膛里欢快燃烧的噼啪声、男人们粗犷的笑声、女人们急促却喜悦的招呼声、孩子们兴奋的尖叫……种种声音汹涌澎湃,交织成一曲粗糙而热烈、充满了生命力的丰收庆典交响乐。
夕阳西下,漫天霞光将杜家村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村中最大的晒谷场上,早已摆开了一长溜、一长溜的桌椅板凳,甚至许多门板都被临时卸下支了起来。
几十口大土灶熊熊燃烧,火焰舔着锅底。巨大的铁锅里,红烧肉在浓油赤酱中咕嘟冒泡,翻滚出令人魂牵梦萦的肉香;硕大的陶瓮里,奶白色的骨头汤沸腾着,散发出勾人食欲的热气。
新搭起的几个炒灶前,三位“大厨”汗流浃背,锅铲翻飞,一道道烈焰腾空而起,伴随着刺啦作响的爆油声,炒猪肝、回锅肉、蒜泥白肉等一道道色香味冲击力极强的炒菜被飞快地装盘,由健妇们流水般端上桌。大陶盆里堆满了金黄油亮、撒着粗粒椒盐的油炸蝗虫,已是村里公认的招牌美味。
还有那堆积如小山、散发着麦香的白面馍馍,和一大桶一大桶油光水滑、热气腾腾的粟米饭……
宴席之丰盛豪奢,香气之浓郁霸道,让所有村民,乃至见多识广的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以及他们带来的随从护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唾液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
“开席!”杜远站在主位前,朗声高呼。
这一声如同解除了最后的束缚,所有人立刻迫不及待地扑向眼前的珍馐美味。
“唔!老天!这肉炖得……入口即化!香透了!”
“快!快夹这个猪肝!嫩得打颤!一点臊气都没有!这是咋做的?”
“还得是这油炸蚂蚱!又酥又脆,嚼着喷香,下酒一等一!”
“娘诶,活了大半辈子,今天才算开了荤戒,吃过席了!”
村民们吃得满嘴油光,腮帮鼓胀,含糊不清的赞美声和满足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程咬金早已卸下所有矜持,甩开膀子,一手攥着炖得酥烂的硕大蹄髈,啃得满手油渍,另一只手端着粗瓷海碗,里面浊酒荡漾,他吃得酣畅淋漓,不时发出震耳的大笑:“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杜小子…不不,杜县男!你家庄子上这伙食,长安城的什么狗屁酒楼都得关门!”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虽依旧保持着朝堂重臣的仪态,下箸却远比平日迅疾频繁,每一口新奇的美味入口,眼中都难以抑制地闪过惊艳与思索的光芒。
他们细细品味着这些前所未见的烹饪技艺所带来的味觉冲击,心中对杜远的评估不禁再度拔高:此子之能,竟贯通格物、农桑、庖厨,真乃潜渊之龙,深不可测。
然而,在这普村同庆的时刻,最深沉的喜悦、最难以自持的激动,并非来自这些尊贵的宾客,而是源自杜远的至亲。
杜远的爷爷杜老汉,被村民们无比敬重地让到了主桌最尊贵的位置。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旧布衫,佝偻的脊背尽力挺直。
老人一双浑浊的眼睛环视着眼前这人声鼎沸、宴席豪奢的盛大场面,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被众人簇拥着、敬酒谈笑、英姿勃发的孙子身上。
泪水在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间无声积聚,顺着他古铜色的、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他干瘪的嘴唇嗫嚅着,反复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好…好哇…出息了…杜家…祖坟冒青烟了…祖宗保佑啊…”
杜远的娘亲杜柳氏,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穿梭于席间招呼女眷,一会儿又小跑回灶房查看菜品。
她的眼眶始终是红红的,用那条磨得发毛的旧围裙,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抑制不住滚落的喜悦泪珠。
她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影,想起昔日丈夫早逝后孤儿寡母所受的欺侮与清贫,再对比今日的尊荣、富足与全村人的爱戴,只觉得如同置身于一场不敢奢望的美梦之中,胸腔里被无边的欣慰和骄傲填得满满当当。
而最令人动容的一幕,发生在杜家那座依旧简朴的祖屋内。杜远那因病常年缠绵于榻、气息奄奄的奶奶,竟被这滔天的喜讯注入了惊人的活力。
老人挣扎着非要儿媳扶她坐起,换上了箱底珍藏的一件半新靛蓝色粗布褂子,花白的头发也细细梳理整齐。
当杜远亲自端着一碗精心炖煮了数个时辰、肉糜几乎融化在浓汤里、香气扑鼻的肉羹,快步来到祖母床前,准备一勺一勺喂给她时,老人用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紧紧抓住孙儿结实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从她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沿着干瘪的脸颊肆意流淌。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
“远儿…我的好孙儿…奶奶的心肝…成了爵爷了…奶奶…奶奶就算现在立刻闭眼…也值了…也笑着去了…你给你爹…挣了天大的脸面…争了天大的气了…”
杜远望着奶奶激动得难以自持的模样,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微颤却紧握的力道,再看向窗外爷爷那泪中带笑的脸庞和母亲那骄傲忙碌的身影,一股酸涩而滚烫的热流猛地冲撞着他的心扉。他强抑激动,小心翼翼地吹凉勺中的羹汤,轻柔地递到奶奶嘴边,声音温和而坚定:
“奶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好日子才刚刚开了头,您得好好吃药,好好吃饭,把身体养得硬硬朗朗的。孙儿跟您保证,往后还有更大、更好的福气,等着您亲眼看着,亲身享呢。”
屋内,油灯昏黄,暖意融融;屋外,人声鼎沸,火光冲天。这一刻,血脉深处奔涌的温情与脚下实实在在的荣耀水乳交融,远比那冰冷的爵位金册、广阔的封地田契,更让杜远感到无比的踏实、丰盈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