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名动陋巷间
钱老板带着他那两个煞气腾腾的随从,如同乌云般笼罩了周记押店片刻,最终却并未立刻发作。他只是用折扇敲打着柜台,留下几句似是而非、暗含威胁的“指点”和“劝诫”,便又踱着方步离开了。但那阴冷的眼神和堵门壮汉带来的压迫感,却久久弥漫在狭小的店铺里,让周老倌后怕不已,连着几天都心神不宁。
然而,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立刻降临。便民钱庄那边似乎暂时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还是对这家本小利微、看似不成气候的小押店暂时采取了观望态度。
沈墨轩不敢有丝毫大意。他让陈平更加谨慎地筛选客户,对数额较大的借款尤其严格审核。同时,他也加紧了与那几家联保小商户的联系, subtly地巩固着这个脆弱的利益共同体。他知道,麻烦不会消失,只会延迟。在此之前,他必须让“周记”的根须在这片泥沼中扎得更深、更稳。
而“周记押店”,或者说,在底层百姓口口相传中渐渐带上了沈墨轩个人色彩的“沈氏贷”,并未因这潜在的威胁而停止运转。相反,那日钱老板的突然造访,无形中反而像是一种另类的“认证”——连便民钱庄的大老板都亲自来看过了,这“沈氏贷”恐怕是真有点名堂!
于是,前来求助的人非但没减少,反而愈发多了起来。口碑的力量,在这片缺乏信任的土地上,以一种缓慢却坚实的方式积累着、传播着。
这日清晨,秋雾尚未散尽,一个须发花白、腰背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匠人,在家中小孙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了周记押店门口。老人姓胡,是南城有名的老锡匠,一手修补锡器的绝活曾经养活了一大家子。如今年纪大了,眼也花了,活儿越来越少,儿子早逝,儿媳体弱,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他和这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孙女身上。
“周…周掌柜…”胡老匠人的声音干涩沙哑,满是褶皱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小物件,“您…您看看这个…能当几个钱不?”
周老倌接过那破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小巧精致的锡酒盅,做工极为精湛,上面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包浆温润,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更是老人压箱底的心爱之物。
“胡老爹,您这是…”周老倌认得这位老街坊,心里咯噔一下。若非走投无路,老人绝不会拿出这东西。
“唉…”胡老匠人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愁苦,“家里那口子…病又重了,咳得厉害,昨儿个请大夫瞧了,开了方子,抓药得…得二百文…我…”
后面的话,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小孙女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怯生生地看着周老倌。
周老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拿起那对锡酒盅,仔细看了看,又下意识地看向阴影里的沈墨轩。
沈墨轩微微点头。
周老倌深吸一口气,按照规矩,叫来了陈平。
陈平仔细检查了锡酒盅,又低声询问了胡老匠人家里的情况和急需的金额。他回到桌边,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算盘。
“胡老爹,”陈平的声音尽量放得温和,“您这对酒盅,做工好,是老物件,按市价,活当的话,能作价三百文。您要借二百文,期限一个月,月息八文,利息十六文。到期您还二百十六文,就能把东西赎回去。您看可行?”
胡老匠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百文!比他预想的多了足足一百文!而且利息只要十六文!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狠狠压价、甚至被拒之门外的准备。
“行!行!太行了!谢谢!谢谢小先生!谢谢周掌柜!”老人激动得连连作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陈平熟练地写好契约,逐字念给老人听,重点说明了赎回条件和利息计算方式。最后让老人在契约上按了手印。
周老倌数出二百文钱,又特意用油纸包好,递给胡老匠人:“胡老爹,拿好钱,赶紧去抓药。东西给您收着,放心,丢不了。”
老人千恩万谢地接过钱,拉着小孙女,一步一步地走了。小孙女临走前,还回头冲着周老倌和陈平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感激的笑容。
这一幕,被店里其他几个客人和街坊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又一日,在南城街口摆摊卖炊饼的王二,愁眉苦脸地蹲在周记押店门口。他原本生意尚可,前几日家中老母做寿,咬牙置办了几桌酒席,花光了积蓄,还欠了肉铺几十文钱。眼看明日又要进城买面粉,却连本钱都拿不出了。若是断炊一日,刚攒起来的老主顾可能就丢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店。他没值钱东西可当,只有一身力气和这摊炊饼的手艺。
“周掌柜…我…我想借三百文本钱买面…我没东西押…但我可以让我浑家来按个手印,她也在家给人缝补…月底肯定能还上…”王二搓着手,满脸窘迫。
这种情况,按以前任何一家钱庄或印子钱,都是绝无可能借到的。
周老倌再次看向沈墨轩。
沈墨轩目光扫过王二那双因常年揉面而粗糙红肿的手,和他脸上那急切而真诚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陈平上前,仔细询问了王二每日的大致营收、家庭开支、以及肉铺欠账的情况。然后,他提出了一个方案:借款三百文,期限十五天,因无抵押,风险稍高,月息定为十分,十五天利息便是十二文半,按十三文计。到期需还三百十三文。同时,需要王二和其妻子共同画押,并由一位街坊保人(王二找来了相邻摊位卖菜的老汉)作保。
条件虽然比有抵押的苛刻些,但比起印子钱,已是天壤之别。王二喜出望外,连忙答应下来,当天下午就借到了钱,买回了面粉,炊饼摊子得以继续支应下去。半个月后,他果然准时还清了借款,还对周老倌和陈平谢了又谢。
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周记押店悄然发生着。
“沈氏贷”的名声,不再仅仅局限于“利息相对公道”,更增添了“规矩明白”、“不欺穷苦”、“有时甚至能通融”的色彩。虽然它依旧是一门需要盈利的生意,利息对穷人来说依旧沉重,但它提供了一种在绝望之外,勉强能够得着的、带着一丝尊严的选择。
这种口碑的积累,无声无息,却力量巨大。
它开始为沈墨轩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超越金钱的回报。
有时,沈墨轩清晨出摊时,会发现馄饨摊被人悄悄打扫干净了;有时,会有不相识的婆子塞给他几个新摘的、水灵灵的蔬菜;码头上那些受过他周转的力夫,看到他时会恭敬地点头示意;甚至有一次,几个地痞流氓想来馄饨摊寻衅揩油,却被旁边几个等活的苦力不声不响地围了起来,最终那几个地痞只能悻悻离去。
一种微小却真实的人心向背,正在这肮脏混乱的南城底层慢慢形成。这并非出于对“铁面沈”凶狠的畏惧,而是源于对那一点点“公道”和“余地”的感激与维护。
沈墨轩敏锐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面色冷峻,但内心却并非毫无波澜。这种来自最底层的、朴素的认可,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这让他意识到,力量并非只有刀剑和恐惧一种形式。精准的计算和有限的善意,同样能编织出无形的护甲。
陈平对此感触更深。他原本只是一个空有算学才华却无处施展的落魄书生,如今却在这小小的押店里,用自己的所学真正地帮助着那些挣扎求生的可怜人,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他的腰杆挺直了许多,眼神也更加明亮自信。
然而,沈墨轩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点微弱的人望,在真正的强权和不讲理的暴力面前,依然不堪一击。便民钱庄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头顶。而且,他隐隐感觉到,另一股更加隐秘的视线,似乎也开始注意到这家逐渐“名动陋巷”的小押店。
这日傍晚,沈墨轩提前收了馄饨摊,像往常一样来到周记押店后间,查看今日的账目。
陈平将账簿递给他,神色间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东家,今日…有一笔奇怪的存款。”陈平压低声音道。
“哦?”沈墨轩接过账簿。只见上面记录着一笔数额不小的存款:白银十两,存期不明,存款人姓名栏只写了一个“李”字,联系地址更是语焉不详。
十两银子,对于周记目前的业务规模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更重要的是,存款业务目前只是小范围针对极少数知根底的街坊,金额也都很小,怎么会突然有人存这么多钱?而且信息如此模糊?
“来人什么样?”沈墨轩沉声问道。
“是个面生的汉子,穿着普通,话很少,只说是替他家主人来存的,利息按规矩给就行,放下银子拿了凭证就走了。”陈平回忆道,“我看那人手上虎口有老茧,像是…常练刀枪的。”
沈墨轩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来者不善。
这十两银子,不像存款,更像是一块探路的石头,或者…一个诱饵。
是谁?便民钱庄的试探?还是…其他因为“沈氏贷”名声渐起而被吸引过来的、更加难以揣测的势力?
他看着账簿上那刺眼的“十两”字样,仿佛看到了一条冰冷的毒蛇,正顺着这逐渐蔓延的名声之藤,悄无声息地向着他们游弋而来。
店外,秋风吹过陋巷,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