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孤舟搏浪
查封的朱红官印如同瘟疫的标记,迅速在沈墨轩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蔓延开来。他居住的小院虽未被彻底封门,但刑部衙役的看守与王府侍卫的监视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在方寸之地。更令人窒息的是那随之而来的、无形的孤立。
往日里称兄道弟、把酒言欢的所谓“朋友”,此刻踪迹全无,仿佛人间蒸发。几个曾受过他技术指点或商业便利的龙泉窑场主,托人捎来的不再是问候与合作意向,而是言辞闪烁、急于撇清关系的“绝交信”。甚至连一些钱塘商盟内部,原本坚定支持他的成员,在得知产业被封、朝廷严查的风声后,也开始出现了动摇和不同的声音。
“早就说过,沈公子行事太过张扬,如今果然惹来大祸!”
“我等身家性命皆系于商盟,可不能被他一人牵连!”
“不如……我们联名,请沈公子暂且退出商盟管理层,以平息外界非议?”
诸如此类的言论,如同阴沟里的暗流,在商盟内部悄悄涌动。周掌柜与李掌柜等人虽竭力弹压,但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难以遏制。曾经凝聚一心、生机勃勃的钱塘商盟,在外部重压与内部猜忌的双重打击下,显露出了分裂的征兆。
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入被软禁的小院,每一次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蚀着人心。负责看守的老衙役看向沈墨轩的目光,也从最初的同情,渐渐带上了一丝看待“将死之人”的怜悯。
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这便是政治风暴最残酷的一面,它不仅能摧毁你的肉体,更能碾碎你的精神,让你在无尽的孤独与绝望中自我崩溃。
沈墨轩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初冬的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脚边。他望着高墙上方那一方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
他没有时间去自怨自艾,也没有精力去怨恨那些背叛与退缩。危机如同汹涌的浊浪,已扑面而来,他这叶孤舟,若不想被彻底拍碎、沉入深渊,就必须在惊涛骇浪中,找到搏击的方向与力量。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将所有杂念摒除,开始极其冷静、极其客观地梳理现状。
劣势显而易见:
1. 政治孤立: 被保守派势力锁定为攻击目标,在朝中缺乏强有力的奥援。新政派虽可能同情,但自身亦处境艰难,未必会全力保他。
2. 舆论不利: 对手编织的罪名经过精心包装,在不明真相的士林和民间容易形成负面印象。
3. 人身受限: 被软禁在汴京,行动失去自由,无法亲自指挥应对。
4. 经济受损: 名下主要产业被查封,商盟人心涣散,经济命脉遭受重创。
但,他并非毫无依仗:
1. 技术根本: 改良青瓷的技术是实实在在的,提升了龙泉乃至整个行业的生产效率和品质,这是无法抹杀的功绩,也是他与地方窑场、乃至部分务实官员的利益连接点。
2. 商盟基础: 商盟的核心骨干如周掌柜、李掌柜等人,是与他共同经历过风浪的,忠诚度较高。海外的船队基本盘尚未受到直接冲击。
3. 康王府的“微妙”关系: 康王还需要他的“医治”来延续生命,至少在康王咽气之前,王府明面上不会直接落井下石,甚至可能因为某种“投鼠忌器”或“利益捆绑”而进行有限度的暗中维护(比如那两名监视的侍卫,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4. 未明的底牌: 秦昭雪留下的“栖梧庄”以及那张奇异图纸,代表着未知的变数。慕容惊鸿神出鬼没,她的武力与江湖渠道,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5. 皇帝的“彻查”旨意: 这既是危险,也是一线生机。“彻查”意味着事情尚未定论,他还有自辩和操作的空间。关键在于,如何让皇帝听到不同的声音,看到被掩盖的真相。
对方的弱点:
1. 罪名大多牵强附会,缺乏铁证。 “勾结江湖”、“暗蓄私兵”等指控尤为空泛,难以坐实。
2. 保守派内部也非铁板一块, 其攻击主要出于政治目的,而非与他有不可调和的私人恩怨,存在分化、瓦解的可能。
3. 新政派虽处境不佳,但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也需要寻找机会反击保守派的攻势。
思路逐渐清晰。沈墨轩猛地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他必须主动出击,哪怕希望渺茫!
他立刻起身回到书房(书房虽被搜查,但基本文具尚在),铺开纸张,开始奋笔疾书。
首先,他撰写了一份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 《自辩陈情书》 。文中,他坦然承认自己作为举人经商确与世俗观念有悖,但强调此举是为“学以致用,通商惠工,并非逐利忘义”。他详细阐述了改良青瓷工艺对提升产业、造福地方的积极意义,将“点石成金”归于技术进步而非妖术。对于海外探索,他紧扣朝廷“商屯”诏令,表明是为“开拓海疆、实边固防”尽一份心力,绝非“暗蓄私兵”。他坦然承认与慕容惊鸿相识,但坚称其乃“侠义之士,于风灾、匪患中多有义举”,驳斥“勾结匪类”的污蔑。整篇疏文不卑不亢,摆事实,讲道理,将对手的攻击一一化解于无形。
这封《自辩书》是他为自己竖起的旗帜,必须想办法递上去,至少要让部分朝官看到。
接着,他开始书写密信。
第一封,写给陈砚舟。信中未多言自身委屈,而是冷静分析了朝局,指出保守派此举意在借打击他而攻击新政,恳请陈砚舟及其背后的新政派同僚,若能施以援手,可在合适时机,于朝中代为呈递或散播他的《自辩疏》,并设法引导舆论,揭露对手罗织罪名、党同伐异的本质。
第二封,写给杭州的周掌柜、李掌柜等商盟核心成员。信中首先安抚众人,表明自己信心未失,要求他们稳住阵脚,核心团队务必团结,暗中维持商盟基本运作,尤其要保住海外的船队力量。同时,他指示他们动用一切可靠渠道,收集龙泉窑场、市舶司以及其他合作者对他技术贡献、商业信誉的正面评价,形成民间“万民伞”(舆论声势),以备不时之需。
第三封……沈墨轩笔尖顿了顿,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这封信,是写给那个神秘消失的秦昭雪。地址,他写了“栖梧庄”,但能否送到,他毫无把握。信中内容极为简洁,只有寥寥数语:
“庄外风雨骤,庄内图犹存。雪泥鸿爪,可能指路?”
他没有哀求,只是点明现状,并暗示自己已接触到她留下的核心秘密(奇异图纸),询问下一步的指引。这是一次试探,也是一次求助,更是将选择权交还给了那个布局者。
写完三封密信,沈墨轩仔细用火漆封好。如何将这些信送出去,避开王府和刑部的耳目,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手中可用的资源几乎为零。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莺啼鸣般的唿哨。
沈墨轩心中一动,这是……他与慕容惊鸿约定的暗号之一!
他悄然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夜色已深,院外看守的侍卫身影在灯笼下显得有些模糊。
只见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轻烟般从高墙外飘然而入,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院中角落的阴影里。不是慕容惊鸿又是谁?
她依旧是一身黑衣,背着她那狭长的包裹,清冷的眸光在黑暗中扫过,精准地落在了沈墨轩所在的窗口。
绝境之中,这抹熟悉的黑色身影,仿佛撕裂沉重夜幕的一道微光。
沈墨轩没有任何犹豫,迅速将三封密信从窗口缝隙中递了出去。
慕容惊鸿伸手接过,看也未看,便纳入怀中,对着沈墨轩微微颔首,身形再次一晃,便已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希望,随着那三封密信,悄然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驶向未知的前路。
孤舟,已开始搏浪。
慕容惊鸿的及时出现,为沈墨轩带来了传递消息的唯一渠道。三封密信能否顺利送达?陈砚舟和新政派会如何应对?商盟核心能否稳住局面?而最关键的是,秦昭雪会收到那封暗示性的求助信吗?她是否会再次现身,或是给出新的指引?那张藏在“栖梧庄”的奇异图纸,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能否成为破局的关键?沈墨轩的主动反击刚刚开始,但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满荆棘,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