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旧宅的书房里,烛火已连续燃了七日。案上、书架上、甚至墙角的地面上,都堆满了泛黄的史料——有后唐的《河东军记》、后晋的《契丹往来册》、后周的《世宗北伐实录》,还有赵烈自己几十年间手写的战地笔记,纸页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脆,有的地方还沾着当年的血渍与泥痕。赵烈坐在案前,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五代秘史》的手稿上,迟迟未落下——他正在写“晋出帝石重贵拒契丹”的章节,眼前却总浮现出当年契丹“打草谷”时,幽州百姓被掠为奴隶的惨状。
“将军,您都熬了半宿了,喝碗热粥再写吧。”陈三端着一碗粟米粥走进来,看到案上摊开的《契丹往来册》,忍不住叹气,“这石敬瑭割了燕云,连累多少百姓受苦,您还费这么大劲写他,值吗?”
赵烈接过粥,却没喝,只是指着册子里“契丹索粮五万石”的记载,声音沉重:“值。五代的历史,不能只写帝王将相的功过,更要写百姓的苦难。石敬瑭割燕云,是他的错,但也得写清楚,当时后晋国力衰弱,他若不借契丹兵,可能早就被李从珂灭了——可这不是割地的借口,更不是百姓受苦的理由。我要把这些都写下来,让后人知道,燕云之失,不仅是一个人的耻辱,是整个五代乱世的悲哀。”
他放下粥碗,拿起一本破旧的牛皮本——这是当年背嵬军老卒李二郎的战地日记,去年李二郎病逝前,特意让儿子送来,里面记着高平之战时,普通士兵的生死:“二月初七,王二郎被契丹骑兵砍断腿,还喊着‘守住阵脚’;二月初九,咱们断粮了,将军(赵烈)把自己的饼分给弟兄们,说‘活下来才能报仇’……”
赵烈逐字逐句地抄录,笔尖偶尔停顿——李二郎笔下的王二郎,是他当年最亲近的袍泽,高平之战后被抬回后方,却因缺医少药,没过半月就没了。这些普通士兵的故事,正史里从未记载,却是五代历史最鲜活的血肉,也是他撰写《五代秘史》的初心:“不能让他们白死,他们的名字,该留在史书里。”
三日后,李嗣源的曾孙李延福带着一叠家书,从晋阳赶来。这些家书是李嗣源在位时写给旧部的,里面提到了“均田新政”的细节——“每丁授田三十亩,灾年免租”,还有他对伶人乱政的担忧:“存勖(李存勖)宠伶人,乱法度,吾恐后唐基业毁于此”。李延福跪在地上,捧着家书,声音哽咽:“赵将军,先祖常说,若不是您在邺都劝他举兵,他也成不了明宗。这些家书,您若觉得有用,就拿去,只求您在史书中,别只写先祖的功,也写写他的难——他在位时,既要防藩镇,又要安百姓,夜里常睡不着觉。”
赵烈扶起李延福,接过家书,指尖拂过泛黄的信纸,李嗣源温和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他想起当年在洛阳,李嗣源握着他的手说“乱世为官,当以民为本”,眼眶发热:“你放心,我会客观记载明宗的一生,他的功,他的难,都会写进《五代秘史》,让后人知道,五代不是只有战乱,也有想做事、能做事的君主。”
随着史料越积越多,《五代秘史》的框架渐渐清晰。赵烈将全书分为“晚唐残局”“后唐兴衰”“晋汉更迭”“周宋一统”四卷,每一卷都设“帝王本纪”“臣僚列传”“百姓杂记”三个部分,尤其在“百姓杂记”里,详细记录了黄巢起义后的流民、契丹“打草谷”下的汉民、南唐的织户、泉州的海商,甚至包括南汉“自宫求官”的受害者口述,这些都是正史里从未有过的内容。
“祖父,您看这段写得对吗?”赵谦捧着整理好的“杨业传”手稿,走到案前。手稿里详细记录了杨业从北汉降宋,到陈家谷战死的全过程,尤其写了潘美未接应的细节,用词直白,没有避讳。赵烈接过手稿,反复读了三遍,在“杨业绝食三日而亡”后,添上一句:“业临终叹曰:‘吾事三代主,唯恨未复燕云,见先帝于地下,当自请其罪’”——这是杨延昭私下告诉他的,杨业最后的遗言,正史里只写了“不屈而死”,却省略了这份遗憾。
“写得好。”赵烈摸了摸赵谦的头,“历史最忌模糊,杨将军的忠,潘美的过,都要写清楚。不是为了追责,是为了让后人知道,战场之上,一个错误的决定,会让多少忠臣枉死;朝堂之上,一句不实的记载,会让多少真相被掩盖。”
可编史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一日,汴梁传来旨意,赵光义派内侍送来“编史指导”,要求赵烈修改“斧声烛影”的记载,将其改为“太祖(赵匡胤)临终传位于太宗(赵光义),遗诏明确,无有异议”,还要求删减杨业传中“潘美未接应”的内容,改为“杨业轻敌冒进,兵败殉国”。
“陛下这是要篡改历史!”陈三看着“指导”,气得浑身发抖,“太祖陛下的死本就疑点重重,杨将军更是被潘美坑害,怎么能这么写?”
赵烈握着那份“指导”,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烛火映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暗沉,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知道,赵光义是想通过修改史书,巩固自己的合法性,掩盖当年的争议。可他若照做,《五代秘史》就成了谄媚的伪书,他对不起赵匡胤的信任,对不起杨业的忠魂,更对不起那些在乱世中死去的百姓。
“把这份‘指导’烧了。”赵烈的声音平静却坚定,“告诉内侍,《五代秘史》是为后世修史,需遵史实,不敢妄改。若陛下执意干预,臣愿辞去史馆之职,以死明志。”
陈三愣住了,随即躬身:“将军放心,俺这就去办!俺就不信,陛下还能真的杀了您这个功臣!”
内侍走后,赵烈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用红绸包裹的册子——这是他找到的关于“斧声烛影”的关键证据:当年万岁殿的老侍卫王忠的口述记录。王忠临终前,让儿子将记录交给赵烈,里面详细写了那天夜里的情景:“太宗(赵光义)入殿后,殿内先有争执声,后有‘咚’的闷响,俄而太宗出,袖口沾红,神色慌张……”
赵烈将这份记录夹进《五代秘史》的“宋太祖本纪”里,提笔写下批注:“开宝九年冬,太祖崩于万岁殿,烛影斧声,众说纷纭。臣烈幸得老侍卫口述,录其详,非为构陷,实为存史——史者,国之镜也,镜不明,则国无方向;史不真,则后无借鉴。”
写完批注,窗外已泛起微光。赵烈推开窗,望着洛阳的晨光,心里突然松了口气——他想起当年在河东军当小兵时,最大的愿望是能吃饱饭,能活下去;后来跟着柴荣北伐,愿望变成了收复燕云,让百姓安稳;如今编史,愿望又多了一个:让后人知道,五代不仅是战乱的五十四年,更是无数人用生命追求统一、守护正义的五十四年。
“将军,您看谁来了!”陈三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几分惊喜。赵烈回头,看到杨延昭穿着禁军铠甲,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木盒:“赵将军,这是家父(杨业)的战刀,还有他生前整理的《燕云防御策》,我想把这些交给您,编入《五代秘史》,让后人知道,家父到死,都没忘收复燕云。”
赵烈接过木盒,打开后,一把锈迹斑斑的战刀映入眼帘——刀身上刻着“保境”二字,是杨业当年在北汉时所铸。他抚摸着刀身,仿佛能感受到杨业握刀时的温度,能听到陈家谷战场上,杨业最后一次喊出“收复燕云”的呐喊。
“我会的。”赵烈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会把杨将军的战刀和《燕云防御策》都写进史书,让后人知道,有一位叫杨业的将军,用一生守护中原,用生命践行誓言。”
杨延昭走后,赵烈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在《五代秘史》的序言里写下:“五代五十有四年,乱局如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然乱世之中,亦有忠义之士:柴荣北伐,志在燕云;杨业殉国,心向中原;钱俶纳土,意在安民。吾着此书,非为歌颂帝王,非为粉饰太平,实为记录:乱世之苦,在民;乱世之希望,亦在民;一统之根基,在史;一统之未来,在信——信百姓之盼,信忠义之魂,信燕云终复,信中原永安。”
可他不知道,赵光义得知他拒绝修改史书后,已暗中下令,让史馆的官吏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准备调走他身边的旧部,切断他获取史料的渠道。更危险的是,王忠的儿子因泄露口述记录,已被官府逮捕,严刑逼供,试图找出更多“不利于太宗”的证据。
当陈三带着“王忠之子被捕”的消息赶回时,赵烈正写完“周世宗柴荣本纪”的最后一句:“世宗虽逝,遗愿未灭,燕云一日不还,中原一日不安。”他放下笔,看着窗外渐渐暗沉的天色,心里清楚——这场关于历史真相的抗争,才刚刚开始。他不仅要写完《五代秘史》,还要保住王忠的儿子,保住这些珍贵的证据,因为他知道,这本史书,不仅是对五代的记录,更是对未来的承诺——对燕云百姓的承诺,对柴荣、杨业等故人的承诺,对整个中原的承诺。
烛火再次亮起,映着赵烈挺拔的身影。他拿起那本老侍卫的口述记录,小心翼翼地藏进《武经总要》残卷的夹层里——这是他最后的防线,也是历史最后的希望。夜色渐深,书房里的笔锋声再次响起,坚定而执着,像在对抗着时光的流逝,也像在等待着收复燕云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