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主持人用波音腔调,一字一句,凌迟着孙连城的听觉神经。
《当代大禹孙连城》!
这七个字,像七颗滚烫的钢钉,钉穿了他的太阳穴。
他能清晰地“看”到,节目播出那天,自己那张了无生趣的脸,会出现在千万块屏幕上。
被无数双狂热、崇拜的眼睛,一帧一帧地顶礼膜拜。
不。
他不想当大禹。
他只想当个被洪水卷走的、无人问津的倒霉蛋。
孙连城闭上眼。世界在晃。
他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他是被绑在一个巨大的、旋转的舞台中央。
聚光灯的温度,要把他的皮肤烤焦。
四面八方,山呼海啸,全是为他疯狂喝彩的观众。
完了。
退休那口薄皮棺材,不仅被掀了盖。
还被他那帮天下无双的猪队友,拆了当柴火,点燃了一座为他而造的神坛。
......
北莞市大礼堂。
穹顶之下,红旗如血,人声鼎沸。
“北莞市抗击‘海神’台风胜利暨表彰大会”的巨幅横幅,红得像一道伤口,横贯整个主席台。
孙连城被安排在最正中的位置。
身下那把铺着红色绒布的椅子,不是座位,是烧红的烙铁。
他一坐上去,整条脊椎瞬间绷直,从尾椎骨到后颈,每一节都灌满了冰冷的水泥。
他不能动。
一丝一毫都不能。
台下,黑压压的镜头,像一群盘旋的秃鹫,贪婪地锁定了他。
他脸上任何一根肌肉的非正常颤动,都会被捕捉,放大,然后被解读出八百种“运筹帷幄”的深意。
市长高建的开场白热情洋溢,每一个字都在歌颂这场“化天灾为神迹”的伟大胜利。
然后,轮到了王梁。
王副市长走上发言席,没拿稿子。
那张被洪水泡过、被烈日晒过的脸,涨成猪肝色。
眼眶里,血丝与泪光齐飞。
他站定,没有开口,而是转向孙连城坐的方向。
一个标准的、九十度的鞠躬。
台下,掌声炸开。
孙连城感觉头皮一阵电流窜过,炸得他发根根倒竖。
王梁直起身,声音通过麦克风,在整个大礼堂回荡,带着一种刚刚完成灵魂洗礼的颤音。
“同志们!今天,我首先要做的,是检讨,是道歉!”
“我要向孙连城书记,郑重道歉!”
喧闹的会场,瞬间死寂。
“在抗洪最关键的时刻,我,王梁,一个自诩二十年经验的‘老水利’,犯了最愚蠢的经验主义错误!”
王梁的声音开始哽咽,“我只看到水位!只看到管涌!我满脑子都是堵!是扛!是拿人命去填!”
他抬手,重重捶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我的眼界,被那些冰冷的工程数据,死死地钉在了堤坝上!”
“而孙书记,他站得比我们所有人都高!他早就看穿了,危机的本质不是天灾,是‘人祸’!是那道该死的‘血栓’!”
“当我们在绝望中准备迎接决堤时,孙书记稳坐中军帐!他不是无所作为,他是在等!等一个‘势’!一个足以让整个淤塞的系统,自我净化的‘势’!”
“‘堵不如疏’!这四个字,我过去只在故纸堆里见过!直到那天,我才明白,这是何等伟大的东方智慧!是超越了所有西方工程学的大道至理!”
“我为我当初的愚钝,感到无地自容!孙书记的智慧,深不可测!我们北莞有孙书记,是百万市民之幸!”
王梁说完,再次深深鞠躬。
台下,山崩海啸的掌声,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
无数干部热泪盈眶,拼命鼓掌,仿佛自己也参与了一场伟大的顿悟。
孙连城坐在燃烧的铁王座上,脸上挂着一抹淡然、宽和、包容一切的微笑。
他桌下的左手,死死抠住了椅子的木质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油漆里。
他想站起来。
他想走到王梁面前,掐住他那粗壮的脖子,用力摇晃。
你他妈的到底在脑补什么!我就是在等死啊!
可他不能。
他只能微笑,对着王梁,微微颔首。
那眼神,悲悯又欣慰,像是在看一个终于开窍的顽劣学童。
他,接受了这位猪队友最真诚,也最致命的背刺。
大会下一个议程,“特邀专家”报告。
赵明轩,一身笔挺西装,金丝眼镜闪着智慧的光。他身后的巨幕亮起。
标题——《“堵不如疏”:一次伟大的系统自组织演化实践》。
副标题——兼论孙连城书记“天人合一”的生态治理哲学。
孙连城眼前一黑,感觉身下的烙铁瞬间升温,差点将他当场火化。
“各位领导,”赵明轩开讲了,语气充满了科学的严谨与狂热,“台风冲垮废坝,表面看,是偶然。但从我们研究院的系统动力学模型来看,这,是必然。”
巨幕上,瞬间布满了凡人无法理解的曲线、公式和数据流,如同某种失落文明的神秘咒语。
“请看,这个红点,我们称之为‘卡普兰-约克维度’下的‘奇异吸引子’……”
台下,一众干部面露茫然,却又不敢显得无知,纷纷摆出认真聆听、苦苦思索的表情,甚至有人开始煞有介事地点头。
“孙书记的伟大,在于他摒弃了线性的‘干预主义’。他在等待!等待系统内部的能量,积蓄到这个‘霍普夫分岔’的临界点!在这一点上,系统会发生‘相变’,从淤塞态,跃迁到通畅的高级稳定态!”
赵明轩推了推眼镜,声音拔高。
“冲垮大坝的不是洪水,是系统本身!是积蓄的势能,在孙书记的‘静观’下,完成了最完美的能量释放!孙书记没有治水,他只是为‘道’的运行,创造了条件!这,就是‘道法自然’的最高境界!”
报告结束。
掌声如决堤。
孙连城坐在主席台正中央,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扒光了毛的猴子。
而所有人,都在为他身上那件由赵明轩用无数专业名词编织成的“皇帝的新衣”,而疯狂喝彩。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想摆烂!”
这句话是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在他的喉咙里疯狂冲撞,撞得他声带都在发痛。
但他知道,只要吼出声,明天的头条就会是:《高风亮节!治水之神孙连城功成不居,自谦“只是摆烂”》。
那将是新一轮的,更加无可救药的封神。
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他只能缓缓站起身,带着那副悲天悯人的微笑,向台下疯狂的信徒们,挥手致意。
那一刻,他与庙里那尊泥塑的菩萨,再无分别。
......
会后,后台。
孙连城还没来得及找个角落喘口气,就被堵住了。
省水利厅的厅长,带着几位专家,饿狼般扑了过来。为首的老教授,头发花白,眼神亮的吓人。
“孙书记!久仰!久仰!”
老教授一把抓住孙连城的手,那力道,不像是握手,倒像是法医在检查尸僵程度,“听君一席报告,胜读十年书啊!您提出的‘生态治水’新理念,为我们水利界打开了全新的大门!”
孙连城感觉手骨在呻吟,脸上还要维持云淡风轻。
“一点浅见。”
“不不不!您太谦虚了!”另一位专家从侧面包抄,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渴望,“我们连夜研究,觉得您这套理论完全可以自成体系!我们想请您……再深入地阐述一下?特别是关于如何预判‘系统分岔点’,以及如何利用‘宏观势能’……”
完了。
骗外行可以,骗这帮内行,一开口就得灰飞烟灭。
孙连城的大脑,开始以超越光速的速度空转。
他被这群狂热的专家簇拥着,像个被押解的犯人,一步步,“请”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退路,被他们壮硕的学术身躯堵得严严实实。
办公室里,那面“治水如神”的牌匾,金光闪闪,正对着他。
墙角的万民伞,红得妖艳。
专家们各自落座,掏出小本本,按下录音笔,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眼巴巴地看着他。
孙连城被逼到了悬崖边。
身后是万丈深渊。
他绝望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最后,死死地定格在墙上那幅装饰用的,巨大的仙女座大星系艺术照上。
深邃、浩瀚、充满了未知与……胡说八道的空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烧成灰烬的脑海里,炸出了一点火星。
他,缓缓走到星云图前。
伸出手,指着那片绚烂的星尘。
他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人间烟火气,浮现出一种悲悯而又超然的神情,仿佛在看一群还在为“水”这种低维度事物而烦恼的蝼蚁。
“几位教授。”
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来自宇宙深处的空旷感。
“你们的眼光,还停留在地表。”
“太小了。”
专家们全愣住了。
孙连城的手指,在仙女座星云的旋臂上,轻轻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你们看,这是什么?旋涡。台风‘海神’,是什么?也是旋涡。宇宙的尽头是不是铁岭我不知道,但万物的本源,是旋转。”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神秘的磁性。
“你们只看到了降水,却没看到,台风登陆前三天,月球刚刚经过近地点。地月引力,不仅仅作用于海洋,它同样作用于地壳,作用于我们脚下每一条暗河!那几天,银龙河地下的水压,已经达到了一个你们的仪器无法测量的临界值。洪水,只是最后一根稻草。”
专家们面面相觑,手里的笔停在半空,眼神里全是颠覆三观的茫然。
孙连城来了感觉,他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再看,太阳。”他遥指窗外,“上个月,太阳耀斑爆发。高能粒子流,扰动了地球的电离层。这和水利有什么关系?”
他自问自答,语气不容置疑。
“关系大了!电离层的变化,在宏观尺度上,决定了‘海神’台风最终的登陆点和行进路线!”
孙连城猛地转过身,用一种“我已经看穿了一切”的眼神,扫过面前这几位已经彻底石化的专家。
“所以,治水,不能只看水。”
“要看月亮,要看太阳,要看整个银河系的潮汐涨落。我们治的不是水,是宇宙的节律。”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那位老教授才颤抖着,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问。
“孙……孙书记……那……那您这门学问,叫……叫什么?”
孙连城背过手,再次望向墙上的星云图,仿佛在与亿万光年外的真理对话。
他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天文水利。”
......
一周后。
一篇题为《天文水利学导论:基于宇宙宏观节律的生态水文管理初探》的论文,发表在国家级核心期刊上。
作者署名处,省水利厅的几位专家,恭恭敬敬地,将“孙连城”三个字,放在了第一位。
一个新的、足以颠覆整个学科的交叉领域,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