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妹,岁月似乎并未将她磨圆,反而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将她眉宇间的锋利、嘴角的倔强、以及那双看透世事炎凉的眼睛,雕琢得更加深刻。她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联盟海军副元帅制服,肩章上的将星冰冷闪耀,外面随意披着的海军呢大衣,仿佛从未脱下过。黄铜烟杆几乎是长在了她手上,吞吐的烟雾是她思考时唯一的陪伴,也是她隔绝外界的一层薄薄屏障。
她是加勒比自由联盟的缔造元勋之一,帝汶王宫曾经的禁卫军统领,如今权倾一时的玫瑰军团最高统帅。她的人生,是从香港铜锣湾的血雨腥风中,一路砍杀到加勒比海权力巅峰的传奇。她见证并亲手参与了一个时代的崛起。
然而,在这极致的权势与彪悍之下,藏着一份从未真正熄灭,却也早已被深埋的少女心事。那是关于石松的。
很多年前,在香港那个鱼龙混杂、意气风发的年代,她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婆”,他是那个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笑起来能让日月无光的“松哥”。她跟在他后面打江山,为他挡过刀,为他流过血,看他运筹帷幄,看他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一颗心,不知何时就系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她以为,并肩作战的义气,生死相托的信任,终有一天会变得不同。她甚至笨拙地尝试过改变,学别人穿裙子,结果差点摔断腿;试着轻声细语,却被兄弟们笑话是不是嗓子坏了。
直到某次庆功宴,她借着酒意,几乎要把那份心意捅破。石松却只是哈哈大笑着,用力拍着她的肩膀,说:“十三妹!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比那些扭扭捏捏的女人强多了!男人婆有什么不好?干脆!爽快!”
“兄弟”。 “男人婆”。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淬火剂,瞬间将她那点刚刚鼓起的、微弱的勇气浇得透心凉。她看着他搂着别的莺莺燕燕谈笑风生,才明白,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她这一型。她不够柔美,不够温顺,不够…女人。
从那以后,她把那份心思连同那些不合时宜的裙子一起,深深锁进了心底最角落的箱子,钥匙扔进了维多利亚港。她更加拼命地为他打拼,用赫赫战功和绝对的忠诚,牢牢坐稳了“第一兄弟”的位置,也将自己彻底活成了铜锣湾让人闻风丧胆的“十三妹”。
后来,登陆帝汶,开疆拓土,看着他结婚生子,看着他昏迷苏醒,看着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却永远不会有她的位置。她守护着他的基业,守护着他的女儿娜美——那个她几乎看着长大的红发小丫头,从一个小跟屁虫成长为叱咤风云的女王。
如今,在加勒比的阳光和海风中,她似乎早已释然。她是十三元帅,是玫瑰军团的信仰,是敌人永恒的噩梦。她不需要男人,她有雪茄,有枪,有忠诚的部下,有需要她守护的王国。
直到这一天。
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了金斯敦。训练被迫中止,十三妹难得有半日清闲,待在玫瑰军团总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瓢泼大雨砸在玻璃上,模糊了整个世界。
门被敲响。副官玛利亚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元帅,外面…有个人想见您。说是…您的故人。从香港来的。”
“香港?”十三妹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这个敏感的时候,从那个地方来的“故人”?
“他说他叫…阿鬼。”
阿鬼。
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猛地扎进十三妹的记忆深处。那是当年在铜锣湾,一个不起眼的小混混,瘦得像根竹竿,总是畏畏缩缩地跟在别人后面,经常被她和其他人呼来喝去,甚至欺负。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人。
她沉吟片刻,挥挥手:“让他进来。”
门再次打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瘦弱的少年,而是一个同样被岁月刻满了痕迹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普通的西装,有些拘谨,头发梳得整齐,却难掩风霜之色。但他的眼睛,看向十三妹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敬畏,有怯懦,还有一种…沉淀了数十年的专注。
“十三…十三姐。”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依旧是那口熟悉的粤语。
十三妹靠在椅背上,叼着烟杆,上下打量他,目光锐利如刀:“阿鬼?真是稀客。怎么,混不下去了?想来找我讨口饭吃?”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江湖气。
阿鬼连忙摆手,有些慌乱:“不不不…十三姐,我不是…我不是来求什么的。我…我在香港开了几家茶餐厅,日子还过得去。”
“哦?”十三妹眯起眼,“那跑来加勒比做什么?观光?”
阿鬼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双手微微颤抖着,放在十三妹的办公桌上。
“我…我上个月收拾老屋,准备拆迁了。在一个墙洞里,找到了这个。”他声音很低,“我想…这应该是…你的东西。想了很久,觉得…应该物归原主。”
十三妹疑惑地拿起盒子,入手很轻。她慢慢打开油布。
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些早已褪色、甚至有些发霉的旧物:一张她年轻时穿着花衬衫、叉着腰、一脸桀骜不驯的黑白照片;几张皱巴巴的、她早已忘记内容的电影票根;一枚地摊上买的、廉价无比的塑料戒指;还有…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字迹稚嫩而用力,上面写着“给松哥”。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她当年写了好几个晚上,最终却没能送出去的信!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阿鬼。
阿鬼吓得一哆嗦,连忙解释:“当年…当年你好像把它掉在堂口了…我…我捡到了…我没看!我真的没看!我当时…我当时就想…就想帮你收着…后来…后来就忘了…直到最近才翻出来…”
他的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眼神躲闪,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那眼神里,藏着一种跨越了数十年光阴、从未改变过的、卑微又炽热的东西。
十三妹瞬间明白了。
这个当年最不起眼、最被她忽略的小角色,这个她可能连正眼都没瞧过几次的阿鬼,竟然偷偷藏匿了她的少女心事,一藏就是大半辈子。甚至在几十年后,千里迢迢,冒着可能被她奚落甚至更糟的风险,只是为了把这份早已过期、早已失去意义的“遗物”,送还给她。
她看着桌上那些可笑的、廉价的、承载着她最笨拙也最真实情感的旧物,再看看眼前这个紧张得手足无措的中年男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不是对石松的旧情复燃,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酸楚,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触动。
她拿起那封未送出的信,看也没看,直接走到壁炉边,将其扔进了跳跃的火焰中。信纸很快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都是些没用的老古董了。”她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但似乎少了几分锋芒,“难为你还记得,还大老远跑一趟。”
阿鬼看着那封信化为灰烬,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物归原主…就好…就好…”
十三妹走回桌前,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的茶餐厅,叫什么名字?”
阿鬼愣了一下,忙回答:“叫…叫‘金雀’,很小的店,不值一提…”
“玛利亚!”十三妹朝门外喊了一声。 玛利亚立刻进来。 “带这位…阿鬼先生去休息,安排食宿。然后去查一下,香港是不是有家叫‘金雀’的茶餐厅,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十三妹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阿鬼惊呆了,连忙摆手:“十三姐!不用!我真的不是…”
“让你住就住,让你吃就吃!”十三妹打断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啰啰嗦嗦,还像以前一样没出息!滚出去!”
阿鬼被她一吼,条件反射般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反驳,只能跟着玛利亚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办公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十三妹重新坐回椅子,拿起那枚廉价的塑料戒指,在指间慢慢转动着。烟雾模糊了她的表情。
她想起了铜锣湾湿漉漉的街道,想起了那些打打杀杀的岁月,想起了那个永远触不可及的男人,也想起了那个躲在角落里、偷偷注视着她的怯懦少年。
命运是多么可笑。她追逐了一生的光,从未为她停留。而她从未在意过的影子,却默默跟随了她一生,甚至在她早已遗忘之后,还替她保存着那份最初的、笨拙的心动。
她不会爱上阿鬼,那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她依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林十三元帅。
但那一刻,她内心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被这场来自故地的暴雨和这份突兀的“归还”,轻轻敲开了一丝裂缝。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那份被时光浸泡过的、微不足道却无比沉重的记得。
她将塑料戒指和那些旧物重新包好,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和她的手枪与雪茄放在一起。
然后,她点燃新的烟丝,深吸一口,再次望向窗外。
雨还在下。加勒比的玫瑰,根须深植于血腥的土壤,偶尔,也需要一点来自遥远过去的、无关紧要的雨水。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