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听自家夫人如此一说,追问道:“你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就把老爷那日说的是什么‘火’,‘木’说了出来。”
“哎呀——”一声,王庆拍着床榻,责怪道:“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随便找个由头不就得了,这……这叫我在谢山面前如何有脸。”
接着追问:“你这般说后,那戴氏又如何回你?”
“谢家夫人当时脸色就变了,她说,她是那般不靠谱的人?她那侄女儿的名是预先算过的,连同八字都算过。”
王夫人把戴万如教她的话说了出来:“那‘戴’字,属火,‘缨’属木,是木生火,这个名字本身五行相生,内在和谐,是大吉的属性,还有……”
王庆追问:“还有什么?”
王夫人见自家老爷听得认真,知道有戏,继续道:“戴夫人听我说‘缨’字谐‘殃’,气得更是拍案,她说,‘缨’字分明是‘簪缨’,象征仕宦之族,她进的府门必是簪缨世家,这样好的寓意,怎能如此践踏。”
这些话听起来也在理,王庆踟蹰起来,不过自家夫人已然去谢家拒了,他不能再说什么。
正在思忖时,王夫人又说:“也是赶巧,那戴夫人拿出她家侄女儿的画影儿,正欲送来给老爷过目,谁知老爷偏信那些个不实之说,气得就要请妾身离开。”
“当时叫妾身好没脸,可这事却是咱们不在理,于是妾身找了个话回缓,就说把那丫头的画影儿带回,先叫老爷看看,再论之后。”
王夫人将目光落到案几的画卷上,“谢家夫人听妾身如此说,才按下怒火,没再说什么。”
在王夫人讲话时,王庆的一双眼已落到半开的画卷上。
卷轴半开,正巧展露出一双活灵活现的美目,在王庆看向那双眼睛时,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纵然未观全貌,仍可看出那是一双带笑的眼。
光影中,卷轴一点点展开,随之而来,画中人显出全貌。
王庆一双半浊的眼彻底呆住,咽了咽喉,心底只有一个声音,这样的女子怎会不吉利?就算不吉利,也能找到化解之法,就像人病了一样,是可以治好的。
王庆看向自家夫人,缓下语调,说道:“这事……有劳夫人再走一趟谢府。”
王夫人故作不知,问道:“老爷的意思是?”
王庆拈髯,笑而不语,眼角的褶皱炸花一般散开。
……
谢家……
暖香的屋室,传了两声清咳。
“屋里太闷了,把窗支开。”
婉柔的腔子带着一点点沙哑。
归雁看了自家娘子一眼:“娘子,外面天阴得厉害,婢子只将窗户略开些?”
戴缨点了点头。
归雁将窗扇支开一道不宽不窄的缝隙,退到一边。
就在刚才,上房来人,送了一套嫁衣来,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这意味着什么,归雁再次看向窗前倚坐的身影。
这天就像也知道人的苦难一般,变得乌沉,压沉沉一片。
戴缨呢喃了一声:“又是一个冥晦的天色。”
声音虽然很轻,可屋室太静,所以归雁听清了,只是她不明小娘子为何要道一个“又”字。
思忖间,院外传来人声。
“归雁姐姐可在?”
归雁快步走出,原是守院的小丫头,于是竖起一指,比在嘴间:“静声儿,娘子在屋里呢。”
小丫头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小声道:“姐姐快去外面,府外有人找。”
归雁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小丫头点头。
“你在娘子跟前招呼着,我去看看。”归雁嘱咐了一声。
小丫头应是。
归雁出了角门,就见不远处立着一人,觑眼看了看,一身深蓝长袄,及至脚踝,脚上穿着一双黑色棉鞋,双手拢在袖中,头戴一顶小帽。
一脸的焦急,在树下来回踱步。
归雁走上前,唤道:“秦管事,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秦二。
秦二见了归雁,越过她的肩膀往后看了看,问道:“东家呢,可在府里?”
“在呢。”
“身子可痊愈了?”
归雁摇头道:“仍有些咳,还吃着药,怎么了?”
绸缎庄的两位掌事平日并不清闲,不会单单为了问安,特意跑一趟。
“是不是铺子有了麻烦?”
秦二长叹一声,眉头锁得死死的:“不是铺子有麻烦,是陈左有了麻烦,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哇——”
“阿左哥?!”归雁惊声问出。
“是,你快告诉东家,让她想办法救人,再不救就迟了。”秦二这会儿也是慌乱了。
归雁见他那样,知道事情必不简单,说道:“秦管事,你先别急,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小娘子说明。”
秦二抚额,嘴里咕哝着:“是了,是了,我也乱了。”
接下来,说道:“刚才……陈左的同村人,就是那个祥子,他跑来跟我说,陈左被抓走了,家里被抄得面目全非。”
归雁呼吸一窒,难道是因为陈左帮了小娘子的忙,被发现了,遭到报复?是王家还是谢家?
秦二的声音继续传来:“抄陈家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周虎。”
“周虎?”归雁问出声,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就是咱们城东铺子修整时,到店里滋事的那个白役,后来不是被巡事所除了名嘛。”
这么一说,归雁想起来了。
“这人怎么了,不过是个游闲,怎么还抄家?”
“最怕的就是这些游闲,别看这样一群人,熟知律法,且私下有不少门路,就跟泥鳅似的,滑得狠。”
秦二继续道:“这人不知走得哪条路,从巡事所离开后,转身到了京都衙门,虽也是白役,却更张狂了,若是得罪了这起子小人,他寻你个不是,还不是手到擒来?”
“从前陈左为着咱们铺子的事同他厮打过,便记恨上了,今日带了一帮衙吏去了陈左的村子,抄了家不说,还把人打了个半死,押走了。”秦二急着跺了跺脚,“你快去告诉东家,叫她想想办法,速去!速去!”
归雁不敢耽搁,掉过身跑回谢府,把事情前后告诉了戴缨。
在归雁急促的声调中,戴缨拨弄算盘的手顿住,直到归雁住口,她整个人仍凝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安静地让人害怕,接着,像是一根针刺破平静……手扬起,一声刺耳的炸响,“啪——”的算盘狠狠砸落在地。
木架崩裂,算珠如雨点般爆射四溅,在砖石上弹跳、滚落,发出密集的声响。
归雁侍在一边,吓得不敢吱声,从未见自家娘子这副骇然厉色。
良久,那些失了方向的算珠终于耗尽力气,零零落落地静止在青砖地上,重归死寂。
“更衣,去陈家。”戴缨的声音过平,过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
归雁将戴缨穿戴好,随后,主仆二人走出房门,孔嬷嬷正待问她二人去哪儿,可见了戴缨的面色后,闭了嘴。
到了村子,主仆二人下了马车,照着记忆寻去陈家,这是她第三次来陈家,第一次是中秋前夕,第二次前不久,然而这次同前两次不同。
门外围了许多人,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真是造孽,不知怎么惹了那帮人。”
“叫我说,这陈家汉还是脾气太莽了,服个软,跪下来认个错,指不定不用被抓走。”
“苦了他家阿鸢,啧,啧,可怜哟——连那皮毛大衣都被抢了。”
“就他家这况景,能买得起皮毛大衣?说不定是陈左偷来的,官爷们就是为着这事才抓他哩!”
听说此话,周围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归雁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让戴缨进入院中。
戴缨进到屋里,一眼看去,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桌椅,好几张椅子甚至散了架,还有碎裂的瓷片。
戴缨踅步走入卧房,里屋也是一样,衣柜被抄得稀烂,地上散着衣衫,干净的衣衫上印着脏污的足印。
榻边围了几名妇人,正低声说着安慰的话。
榻上的鸢娘半闭着眼,眼睫无意识地颤着,一双手紧紧揪着身上的衾被,嘴角淌着血痕,榻边的地上,落了一摊血。
几名妇人见屋里来了一个穿着富贵的年轻女子,主动让出地方。
“鸢娘。”戴缨坐于榻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试着叫她,那双手没有一丝热气,冰冷的,如同这屋里的空气。
戴缨从归雁手里接过暖炉,将鸢娘的双手覆上去,又把自己的斗篷解开,围在她的身上。
鸢娘慢慢睁开眼,在看清戴缨后,上下唇切颤着,两行泪流下:“阿缨,陈左被抓走了,他被抓了,他们打他……”
仅有的一点热泪润着这副枯槁身,刚说没两句,又是一口血噗出。
戴缨赶紧拿帕子替她拭嘴边的血迹,压下心头翻涌的恨,安慰道:“鸢娘,你放心,我会把陈左救出来,我可以想办法把他救出来,我有办法……”
鸢娘颤着声问:“有办法?”
“有,我有办法。”
鸢娘咬着血唇:“阿缨,要快,他们会让他死在里面……”
“好。”
鸢娘死死握住戴缨的手,不再说一句话。
“你不要有事,不然他出来了,怎么办?”戴缨哽着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鸢娘眼中的眸光像是快要熄灭的火星,听到陈左,又闪了几下。
“好,好,我等他出来。”
屋里的几个妇人看不下去,躲到外面抹眼泪。
鸢娘身子很轻很轻,稍稍壮实点的妇人就能毫不费力地抱动她,戴缨将她安置在福兴楼,有专人伺候,另找了大夫给她看诊。
福兴楼掌柜先时不敢接待,有些为难,听说是暂住,方应允。
一切安排妥当后,戴缨走出客栈,颤颤呼出一口白雾,抬头看了一眼天。
没人能看清,这双映着天光的眼中浮动着怎样复杂的情绪。
“娘子,接下来怎么办……”归雁担忧道。
戴缨轻轻地咳了一声,幽叹道:“又要下雨了……”
说着,解下身上狐裘斗篷,随手丢下,往一个方向行去。
“娘子,你去哪里?”归雁想要跟上。
戴缨脚步未停,幽幽一声散在冷冽的空气里。
“莫要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