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出来得早,乡间空气更冷,人烟寥寥,周围还有薄雾,黄土路上只听得车轮辘辘之声。
戴缨揭开窗帘,往外看去,薄雾弥漫,林木萧疏,寒鸦嚷嚷。
归雁从旁看着,娘子眼里透着淡淡的伤情,想是刚才的悲郁到这会儿才从眼中漫出。
这样的娘子让她有些陌生。
“跟我说一说昨天的情状。”
戴缨的声音将归雁的神思拉回。
“安管事将阿左哥领来的。”归雁往自家娘子身边近了近,声音放轻,“他来时,鸢娘还存着一口气……我没在跟前,退出了屋。”
归雁的眼睛看向某一处,在记忆的带动下说着昨日的经过。
“后来……没过一会儿他就出来了,一张脸像铁一样,像是被砸坏了的铁,不平整,眼睛很红,安管事走到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就离开了。”
“离开前,安管事交代我在房门前守好。”
归雁说到这里,声音有了一点点异样。
“我想着,进去陪一陪鸢娘,便走了进去,人已经没了,很安静地躺在那儿。”
戴缨听后没再说什么,亦没再问什么,她知道有些事情还没完,只是刚开始。
……
一大早,陆家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到谢家,说陆相欲纳戴缨为妾。
直到人走后,戴万如的脑子还乱着,可有一点她很清楚,不管做妾还是当奴,都不能让戴缨进陆府,否则必会搅出事来。
若她被陆铭章纳进房里,那丫头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这也是为何她在周嬷嬷跟前冒着得罪陆家的风险,一口咬死,已将戴缨许给了王家老爷。
不管戴缨现今在不在陆府,她都是许给王家之人,就算陆铭章权力再大,也不能违律法,乱纲常。
然而,这也只是安慰自己的话,因为直到现在陆家也没将人送回。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那边要把人留下,可周嬷嬷走时的态度叫戴万如难猜。
嘴里应着好,就是不将人送回,没有人,那她还怎么把人送去王家?
自那日王庆见过戴缨的画像后,就日思夜想,盼着早日将人接进门。
为了体贴自己夫人的贤惠用心,一连几日不去别的院子,只在上房歇宿。
这日午时,王庆正在府衙后面小憩,一人走了过来。
“王大人原来跑到这里躲闲来了。”
王庆抬眼去看,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所在部司的上级。
遂赶紧从半榻起身,理了衣襟,向前作了揖,唤了一声何祠部。
何祠部亦还了一礼,示意坐下,部里当值的公人上前替他二人倒了热茶,退到一边。
“王大人这两日看起来似有喜事,满面春光啊。”何祠部笑叹道。
王庆笑着摇手道:“哪里,哪里。”
何祠部招了招手,一旁的公人上前,双手奉上漆亮的黑木匣,置于桌上。
王庆不明,看着那黑木匣问道:“这是……”
何祠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先是睨向黑木匣,再抬眼看向对面的王庆。
“我是来恭贺王大人的。”
“这恭贺二字怎么说?”王庆问。
何祠部用下巴指了指黑木匣,说道:“这方木匣乃陆相送王大人之礼,赐下此等殊例,岂不是件大喜事?咱们盼穿了眼也未必能得陆相一顾,能得他独一份的‘赠物’,实在是难得!”
王庆听后,先是一怔,双目露出疑惑的欣喜,面上虽然克制,可嘴角怎么也压持不住,后知后觉地问出。
“下官一不曾为相公分忧,立下尺寸之功;二不曾为朝廷效力,建有显赫之德,实在无功无德,岂敢受陆相公如此厚赏?”
何祠部微笑道:“王大人何必过谦,既是陆相公所赐,自有他的道理。”转而又道了一句,“陆相还说了……”
王庆连连追问:“相公还说了什么?”
“陆相还说,他同大人赏鉴相同,是以,将匣中礼送于大人,此礼极为贵重,大人万要好好保管。”
王庆敏感地察觉到一点点异样,但又被极度的喜悦给淹盖,就要伸手去打开木匣。
何祠部伸出一手,在木匣上空压了压:“王大人还是归家后再打开罢,办公之所……就别行私事了。”
“是,是,祠部说的是。”
王庆喜得赶紧应下,没有哪一日像今日这样,盼着下值,下值后,一刻不耽搁,连同僚相邀品酒都拒了,乘着轿子回了府。
轿子还未到家门,在前探看的小厮就跑到上房报于王夫人。
王夫人欢喜地赶紧命厨房摆饭。
好久没过得这般舒心,老爷一下值就来上房,那姓蔡的小贱人装病、哭闹,皆无用。
等戴家那丫头进了门,蔡氏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过她得想办法把戴家丫头攥在手里,让她听话才成。
思及此,脑子里闪过戴万如的脸,做姑母的对亲侄女儿像仇人,想来,不必她出手,谢家夫人也有办法拿捏那丫头。
正想着,下人来报,老爷回了。
王庆急走入屋室,王夫人上前替他宽除外衣,又贴心地倒了杯暖茶。
“老爷喝了暖暖身。”
王庆摆了摆手,走到桌边,双手在黑木匣表面摩挲。
“这是什么?”王夫人问道。
王庆便把陆铭章赐礼一事讲了。
“陆大人赏赐的?”王夫人惊了一声。
王庆没顾上回答,两眼光亮大盛,落在木匣上,“咔嗒”一声,将锁扣拨开。
王夫人也好奇地侍立一侧,想看一看那位大人赏赐之物,匣子一点点打开,王庆在看到里面的物什后,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这是什么?”王夫人疑惑道。
只见匣中躺着一条两指宽的又细又长的缎子,原以为会是什么珍贵宝物,再不济也是难寻的稀罕物件。
王庆看着那根长带,缄默不语,眉头锁起,先前心底被他摁下的异样如浪一般翻涌腾起。
何祠部当时说的什么,他说:
众人盼穿了眼也未必能得陆相一顾,能得他独一份的‘赠物’,实在是难得!
现在想来,他说这话时,面上那表情很耐人寻味,还有……这“赠物”竟不像“赠物”,而是“憎恶”?!
王庆越想心里越凉,再次凝目去看这条细长的绸带便不一样了。
“老爷,陆大人送的这是什么?怎么看都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长绸带。”王夫人再次问道。
不知想到什么,王庆两眼睁瞪,浑身颤抖起来,额上冷汗涔涔,上下唇切磕着。
他将双手撑在桌案上,让自己颤抖得不那么厉害,终于,艰难地说了一句。
“这是冠帽上的系带……又称‘缨’。”
继而,白日被他忽略掉的最为重要的一句话,在脑中炸响:
陆相还说……他同王大人赏鉴相同。
王庆兜着自己脑门就是一记狠拍,指着自家夫人说道:“快……快去谢家,那个叫戴缨的丫头不要了,不要了。”
王夫人还未反应过来:“好好的,那丫头不日就要抬进来,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叫你多嘴长舌,还不照着我的吩咐去办,再晚些,老爷我真就要卸冠除袍!”
王夫人从未见自家老爷如此失态,当下不敢再问,立时遣人去谢家。
……
掌灯时分,一扇光亮的纱窗传出一声惊喊。
“嘶——轻点——”接着那声音又厉了几分:“我叫你轻点!”
戴万如从外听着,摇了摇头,走进房中,就见女儿正坐在半榻上,裤腿卷起,一旁的丫头正给她抹膏药。
“破皮了?”戴万如上前拿过丫鬟手里的瓷瓶,亲自替女儿上药。
谢珍昨日往敞厅去,刚走到门首,就听到陆府来的周嬷嬷的话,脚下一滑,跌了一大跤,把膝盖磕了,当时因为太过惊骇没顾上疼,回屋后,才发现两个腿膝红紫渗血。
“哎哟——疼,疼,疼……”
戴万如下手的力道不比丫鬟轻,谢珍能喝骂丫鬟,却不能对她母亲疾言厉色,疼得脸上的肉挤在了一块。
上罢药,谢珍将裤管放下,嘴里问道“母亲,今日周嬷嬷说的是真的?陆家大爷真打算纳戴缨为妾?”
戴万如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拭干净手,冷笑一声:“没廉耻的货皮子,必是先前在陆家使了什么狐媚,勾引陆大人,先时我还骂你来着,原来祸根在她这儿。”
说着又是一声嗤笑:“想搭上陆家这条大船,简直痴心妄想,我岂能如她的意?”
“那母亲的意思是?”谢珍问道。
“我给她拒了,打发了陆家人。”
“拒了?陆家人肯依?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戴万如坐到半榻上,“嗯”了一声:“本就一个妾室,估计陆大人见她有几分颜色,临时起了兴儿,我在那周嬷嬷面前搪塞两句也就过去了。”
“再者,女子婚嫁向来由长辈做主,陆家高门大族更得遵照规矩,只要我不松口,那丫头就只能给王老爷做妾,休想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