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把最后一份交接文件按进保险柜的瞬间,金属锁舌“咔嗒”咬合的声响,比她想象中轻很多。
手机在西装内袋震动两下,政务云的通知光条在锁屏上跳了跳——“xh2073数据归档”。
她没点开,指尖却在屏幕上悬了片刻,像在触碰某个滚烫的记忆尾焰。
那个装着“测试版001”的旧U盘被她轻轻放进抽屉深处时,塑料壳还带着体温,像块捂了十年的老玉。
电梯下行的数字一格格跳,她望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
白衬衫领口扣得整齐,发尾却翘了一绺——是今早收拾书房时,被《影像记录规范手册》边角勾住的。
走廊传来保洁阿姨的扫帚声,混着两句闲聊:“听说苏老师调文化部了?
昨儿见她办公室门锁都换了新的。“”可不是,我今早擦窗台还瞅见桌上留着’文化部调研专用‘的公文袋呢......“
她嘴角微扬,没回头。
电梯“叮”地开了,穿堂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社区教环卫工用陈述亭的下午。
那时王阿姨举着摄像头手抖得厉害,说“苏老师,我这粗人说不好”,现在广场大屏上,同是王阿姨,正对着镜头背“时间地点事件”三步法,声儿比新闻联播主播还亮堂。
同一时刻,二十公里外的声浪传媒技术中心,许文澜的电脑屏幕闪着幽蓝的光。
她盯着“陈述亭”用户行为监测图,原本平缓的曲线突然在“夜间共述会”板块拱起座小山。
鼠标滚轮往下滑,哈尔滨某老工业区的录音文件跳出来:背景是铁炉的轰鸣,有人哼着走调的《赤脚走在田埂上》——那是苏霓主持《城乡纪事》时的片尾歌。
“这谁加的私货?”她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又慢慢收了回来。
系统提示音设置栏被她点开,《赤脚》的旋律从外接音箱泄出来,带着80年代磁带特有的电流杂音。
凌晨四点,匿名留言框突然跳出一行字:“你改的歌,我们听到了。”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忽然笑了——苏霓总说“工具要长在人身上”,现在这工具,怕是要开出花来了。
赵小芸的剪辑室里,监视器蓝光映得她眼眶发青。
《第二代》粗剪版最后一个镜头,是她举着摄像机跟拍初中生录校园霸凌陈述的画面。
鼠标悬在“删除”键上三秒,她闭了闭眼,左键狠狠按下。
画面里那个举机器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孩泛红的眼睛:“我要说,因为我知道说了有用。”
文件上传到“蜂巢镜像”时,分布式存储的提示音像串小铃铛。
她翻出苏霓留的便签,字迹还是熟悉的劲瘦:“别让摄影机变成神坛。”日记本摊开在桌上,新写的一页洇着墨痕:“以前我们拍苏霓怎么赢,现在要拍普通人为什么不能输。”窗外有夜鸟掠过,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苏霓时,那女人踩着细高跟冲进直播厅,说“给我支话筒,我能接住所有砸过来的砖”。
省广电局的会议室里,老张盯着大屏幕上的执法记录仪视频发怔。
画外音是他三年前录的《基础影像课》:“构图要稳,声音要清,开头报时间地点......”台下年轻学员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响,像片小竹林。
会后副局长递来聘书,他捏着那张烫金纸,想起苏霓第一次学打光撞凹的麦克风支架——那凹痕现在还在公民记录促进中心的展柜里。
“真正的标准不在手册里。”他把聘书推回去,指节敲了敲自己心口,“在他们愿意开口的那一刻。”副局长愣了愣,忽然笑了:“您这话,倒像苏老师说的。”老张没接话,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里打着旋儿——和苏霓第一次来电视台那天的叶子,长得真像。
陆承安是在司法改革座谈会上发现异常的。
某市司法局长的ppt翻到“五步陈述法成效”,一段视频突然跳出来:凉亭里,陈丽抹着眼泪说“厂子里裁了四十个女工,没给一分钱补偿”。
这是三年前苏霓带着团队偷偷录的原始素材,本应锁在声浪的保密库里。
散会后他站在落地窗前,手机屏光照亮许文澜发来的日志——陈丽去年主动把视频提交给地方司法所,备注是“给新来的调解员看看,咱们女工说话是有分量的”。
晚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他忽然懂了苏霓常说的“种子”是什么。
不是陈述亭,不是影像课,是当陈丽们不再说“我能不能说”,而是问“我说的你们听见没”时,破土而出的那股子劲。
苏霓拖着行李箱走出大厦时,晨光正漫过玻璃幕墙。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躺着条新消息:“西南某县文化局申请调研,关于‘乡村口述史记录站’试点。”手指悬在“接受”键上,她忽然听见广场大屏传来清亮的童声:“第一步,确认时间地点;第二步......”
风掀起她的衣角,包里的旧U盘硌着大腿。
她按下“接受”,望着天边渐起的晨雾,想起许文澜说的那句话——有些声音等了很久才被听见,不是因为没人录,是因为时代终于准备好去听。
而现在,该去听听那些藏在深山里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