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会为周茂才安排的独立病房戒备森严,金属探测门和信号屏蔽装置隔绝了内外一切未授权的联络。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高级安保人员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仿佛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保护在中央。
当苏霓带着公证律师和两名基金会的核心代表走进病房时,周茂才正坐在窗边,凝视着窗外那棵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白桦树。
他枯槁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显得愈发瘦小,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清明。
他没有理会其他人,目光径直锁定了苏霓。
半晌,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了恢复言语能力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你们想知道的,都在‘心里账’里。”
录像设备红灯亮起,公证程序启动。
周茂才的声音沙哑而平稳,像一台老旧的录音机,播放着尘封了近四十年的绝密档案。
“八十年代初,‘改革稳定协调小组’成立,我们这些基层执行者,都属于一个代号叫‘东仓’的体系。”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个名字带来的重量,“为了防止单点失控,所有核心档案都实行‘三重分离’原则。”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第一重,原件封存。所有注销户籍的原始申请、审批文件,全部用蜡封入牛皮纸袋,存入各省的绝密档案库,非最高指令不得开启。”
“第二重,副本销毁。所有在流转过程中产生的复印件、手抄本、会议记录,一旦任务完成,必须在纪检人员的监督下,集中焚烧,确保片纸不留。”
“第三重,也是最关键的一重——记忆人工传承。”周茂才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东仓体系规定,每一名基层执行者,必须完整背诵自己所辖行政区域内所有的注销名单,包括姓名、原籍、注销理由和日期。我们管这个叫‘心里账’。”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每个季度,上级都会派人下来抽查,随机挑一个村,让你背出名单。顺序、人名、日期,错一个字,就是泄密的嫌疑。那不是考试,那是……审查。”
话音落下,病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苏霓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瞬间明白了整件事的恐怖之处。
真正的档案从未消失,它们没有被锁在冰冷的保险柜里,也没有被烈火焚毁,而是被活生生地刻进了一群老人的大脑皮层,成为了一座座行走的、会呼吸的、却被岁月与遗忘渐渐侵蚀的活体档案馆!
她当机立断,几乎是在周茂才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在脑中构建起了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计划。
走出病房,她立刻召集了核心团队。
“立即启动‘心里账唤醒计划’!”她的声音冷静而果决,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以基金会的名义,申请‘老年认知健康公益筛查’项目,在全国十个重点县市,设立流动诊疗车。”
陆承安立刻领会了她的意图:“用公益项目做掩护,筛查目标人群?”
“没错。”苏霓点头,“配备最专业的心理医生和高保真语音记录设备,目标人群锁定为六十五岁以上、八十年代曾在乡镇或村一级担任过干部的老人。项目申报理由就写‘关爱退休基层干部,预防阿兹海默症’,这种理由冠冕堂皇,政治正确,审批绝对一路绿灯!”
许文澜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技术难题最能激发她的斗志:“交给我。我会设计一套非侵入式的引导话术,绝不直接提‘注销’、‘东仓’这些敏感词。我们可以从天气、粮价、当年的广播节目、大队里的拖拉机这些日常话题入手,这些都是强力的记忆锚点。只要他们进入放松的叙事状态,那些深埋的记忆就有可能在不经意间被触发。”
计划以惊人的效率开始运转。
仅仅一周后,第一批试点就传来了惊人的消息。
在豫南的一个小县城,一位曾经的村支书在和心理医生聊到当年分田到户的趣事时,突然拍着大腿说:“哎,可惜了,俺们村的赵铁军没等到好时候,那年不知为啥,人就给销户了,他家那几亩地,最后分给了别人。”
无独有偶,在冀北的另一个流动诊疗点,一位老大娘在回忆年轻时听广播的经历后,也喃喃道:“那时候广播里天天说新政策,可怜了隔壁村的刘芬,刚嫁过来没两年,就说是黑户给注销了,再也没见过。”
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被许文澜开发的系统迅速捕捉。
她将这些无意中泄露的音频片段进行声学特征标记,建立起一个名为“沉默证人”的庞大数据库。
她还编写了一个预警机制,一旦数据库中有多位来自不同地区的老人,提及了同一个姓名,系统就会立即将该姓名标记为高优先级,并自动推送核查指令。
那些被认为彻底消失的名字,正在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
与此同时,陆承安的制度破局也在同步推进。
他联合了国内数位顶尖的法学界泰斗,以惊人的速度起草了一份《公共记忆保护条例》草案。
草案中,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法律观点:“经由多源交叉验证的口头传承历史事实,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具有与书面文件同等的证据效力。”
为了支撑这一论点,他引用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作为国际法源依据,雄辩地论证了“活态记忆”同样是国家历史的一部分,必须受到法律保护。
当这份草案被提交至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制工作委员会时,其附件中,赫然包括了周茂才那份完整的公证陈述录像,以及首批从“心里账唤醒计划”中获取的、经过技术处理的录音样本。
这份兼具法理深度与事实冲击力的立法动议,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最高立法机关内部引发了剧烈震动。
舆论的战场上,赵小芸则策划了一场现象级的直播活动。
她联系了上百位已经通过初步信息比对,确认亲人可能就在“未注销名单”上的家属子女,发起了一场名为“千人共读”的线上直播。
直播的标题极具冲击力——《听我爸说那些没死的人》。
当晚,百位亲历者的子女,在镜头前轮流朗读着自己父母、祖辈口述的,那些记忆中“被注销”的亲友的名字。
直播间开放了弹幕滚动功能,观众可以实时发送自己失踪亲人的姓名进行即时比对。
那一夜,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峰值突破了两千万。
整个评论区变成了一片滚动的泪海,一个个尘封了几十年的名字,像雨点一样密集地砸在屏幕上,汇成了一条悲伤而汹涌的河流。
一位年轻的观众在弹幕里泣不成声地打字:“我爷爷临终前一直在喊‘我不是逃犯’,喊了一辈子!我一直不懂,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他不是在说胡话,他是在喊自己的名字啊!”
舆论彻底引爆。
就在直播活动结束的当晚凌晨三点,苏霓的加密通讯器突然响起,是许文澜的紧急报告。
“苏姐,监测到‘恒源咨询’总部服务器有异常数据流动!他们在批量上传一份巨大的加密文件,目的地是境外的云数据中心!”
苏霓的”
十分钟后,数据传输结束,境外服务器的链接随即中断。
许文澜立刻利用对方传输过程中因防火墙临时开放而泄露出的数据包特征,对那份加密文件进行了镜像还原。
当文件名出现在屏幕上时,连一向镇定的许文澜都倒吸一口凉气。
文件名是——《东仓心理防御手册》。
许文澜迅速破解了文档,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详细记载了如何通过心理暗示、话术陷阱、制造矛盾信息等方式,系统性地诱导“心里账”的持有者产生自我怀疑,甚至制造虚假记忆,让他们自己都无法确信自己背诵的内容是否真实。
苏霓看着许文澜发来的报告,目光落在手册最后一页的编写日期上——2023年3月。
她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他们到现在还以为,能够控制得了别人怎么想。”
她缓缓起身,独自走向那座寂静的纪念馆。
在陈列着那件褪色蓝布衫的展柜前,她点燃了一支纤细的白色蜡烛,火光映着她清亮的眼眸。
“你们锁住了纸,烧掉了磁带,可你们管不住一张张要说真话的嘴。”她轻声说道,仿佛在对那些沉默的亡魂起誓。
烛光摇曳,映照着窗外那棵高大的银杏树。
在浓密的树冠顶端,一枝无人察觉的嫩叶,在深夜的寒风中,悄然舒展开了稚嫩的卷曲。
几乎是同一时刻,苏霓的手机再次震动,是许文澜发来的一条简短到令人窒息的消息。
“苏姐,这不仅仅是一本防御手册。”
消息下面,附着一张刚刚解密出的手册内页截图。
截图上没有繁复的文字,只有一张结构图,图的顶端,赫然写着三个字——“格式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