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小芸再次踏入那几所曾举办过“补写作文”活动的学校。
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日的热闹与喧嚣,但今天,她带来的是更深沉的叩问。
孩子们的回访反馈热烈而真挚,他们谈论着梦想,谈论着未来,那些被压抑的声音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然而,就在她整理访谈笔记,准备离开最后一所学校时,门卫室的老师叫住了她,递过来一封没有邮票的信。
信封是老式的牛皮纸材质,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用一种极为克制的笔迹写着“春风基金会 赵小芸女士收”。
赵小芸心中一动,拆开了信封。
信纸很薄,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长年累月压抑下的隐忍。
“赵女士,你好。我叫陈默,是西北一座山村小学的语文老师。我教了二十年语文,用的一直是化名。我教孩子们要诚实,要勇敢,要堂堂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可当他们仰着脸,用最清澈的眼睛问我‘老师,你真名叫什么’的时候,我却说不出口。”
短短几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小芸的心上。她继续往下看。
“我的真名,曾是我父亲给我最美好的期盼。但现在,它成了一个我不敢触碰的禁忌。”信中附了一张泛黄的复印件,那是一张八十年代的转学证明。
在姓名那一栏,用隽秀的钢笔字写着——陈望春。
旁边一行小字备注,因亲属重大案件牵连,根据相关规定,建议更名。
强制更名。
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了陈望春三十年。
他变成了陈默,在沉默中教书育人,将所有的波澜壮阔都藏在了心底。
当晚,这封信和那张承载着一个时代伤痕的转学证明,被摆在了许文澜的面前。
“查。”苏霓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但眼神里的锐利足以穿透黑夜。
许文澜立刻动手,指尖在键盘上翻飞。
然而,她很快就遇到了第一道壁垒。
基金会接口的户籍数据库权限有限,根本无法追踪一个几十年前的个案。
常规路径被瞬间堵死。
“系统不让走的路,我们就自己走出一条路。”许文澜的她没有继续冲击权限,而是调转方向,侵入了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数据库——全国教师资格注册系统。
她放弃了查找“陈望春”这个名字,转而编写了一个全新的筛查模型。
她的目标是“异常”。
她设定了两个核心筛查条件:“曾使用两个或以上姓名进行申报”以及“学历档案信息与现用名存在无法解释的不匹配”。
她将时间跨度拉到近十年,数据如瀑布般在屏幕上刷新。
两个小时后,一份加密名单生成。
许文澜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呼吸微微一滞。
除去明显的技术性错误,最终筛选出的高度疑似案例,共计147例。
147个“陈默”,147个可能被时代洪流冲刷掉真实姓名,却依然站在三尺讲台上的教书人。
许文澜立刻建立起一个高风险预警机制,将这批名单标记为“教育系统内部的身份断层”。
她没有长篇大论地写报告,只给苏霓发去了一行加密信息:“霓姐,我们找到了147个站在讲台上教孩子诚实,自己却活在假名里的人。”
苏霓看到消息时,已经是深夜。
她没有回复,只是静静地站了许久。
第二天一早,基金会的核心团队被召集到了一起。
“这件事,不能走常规信访渠道。”苏霓开门见山,“走信访,就是把皮球踢给了最不想接球的人,最后只会石沉大海。我们要启动‘师者归名行动’。”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冷静地分派任务:“林晚,你立刻联络我们之前援助过的案例库,找出三位已经成功恢复历史姓名的公职人员。不要以基金会的名义,请他们以个人身份,分别致信自己所在地的教育局,分享完整的办理经验和材料清单。这叫‘榜样引路’。”
“我来负责舆论。”苏霓转向自己,“基金会公众号立刻准备一篇推文,标题就叫《如果老师的名字也是秘密》。不点名,不施压,全文用第三人称叙事,把陈默老师的故事,变成一个所有人都可能共情的故事。我们要的不是愤怒,是共鸣。”
“陆律师,”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陆承安身上,“法律的矛头,拜托你了。”
陆承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锋利的寒光:“我查过了。这类案件普遍存在一个‘程序真空’。公安部门认为,更改体制内人员姓名,需要单位出具同意函。而教育系统则以‘无先例可循’为由,拒绝开具。两边互踢皮球,当事人就被困死在中间。”
他拿出一份文件,标题赫然是《关于公职人员历史姓名恢复的法律意见书》。
“我已经起草好了。”陆承安的声音沉稳有力,“核心观点就一句:姓名权属于宪法规定的基本人格权,不应因其职业身份而受到不合理的限制。‘无先例’不是拒绝履职的合法理由。我会通过律所的合作网络,推动三地试点法院,对类似案件进行行政诉讼的预立案。我们要用法律,为他们凿开一道程序上的口子。”
三路并进,一张无形的大网悄然张开。
而此时,赵小芸已经背着摄影器材,坐上了前往西北的绿皮火车。
她要去见陈默,她要拍一部纪录片,名字她都想好了——《讲台上的陌生人》。
镜头下的山村小学简陋却干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是这里最动听的音乐。
陈默老师清瘦、儒雅,讲课时眼中总有光。
但当镜头对准他时,那光芒便会黯淡下去,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纪录片的拍摄过程,像一次温柔的剥茧。
赵小芸没有直接追问他的过去,只是记录他的日常。
直到有一天,她在黑板的一角,看到了当天布置的作业:“写下你最想告诉世界的一句话。”
孩子们写下了五花八门的答案。
而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用稚嫩的笔迹用力地写道:“希望老师能叫他自己想叫的名字。”
那一刻,镜头后的赵小芸瞬间泪目。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在黄昏。
孩子们都回家了,陈默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门口,对着远方连绵的群山。
他不知道赵小芸的摄像机还在悄悄运转,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
“我不是怕麻烦别人,我是怕我的孩子们,从我身上学会了忍耐。”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讲台上的陌生人》在基金会平台上线次日,点击量呈几何级数暴增。
那个小女孩的作业,和陈默最后那句独白,刺痛了无数人的心。
当天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进了基金会——省人社厅主动联系,表示看到了相关舆情,愿意作为协调方,协助推动个案的解决。
一个月后,一张崭新的身份证被送到陈默手中。
姓名一栏,端端正正地印着——陈望春。
那天晚上,陈默,不,陈望春的朋友圈更新了。
他没有发自拍,只发了一张黑板的照片。
上面用漂亮的粉笔字写着一句话:
“今日授课内容:《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苏霓看到这条朋友圈时,正在主持一场高级别的项目评审会。
她面色如常,不动声色地拿起手机,在内部系统里更新了编号为m00003的案例状态。
在备注栏里,她只写了一句话:“当一个人敢于改回自己的名字时,他就已经赢了。”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
许文澜悄悄走到苏霓身边,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她刚监测到的信息:“北方两市教育局,已同步开始内部调研教师姓名历史遗留问题。”
苏霓接过纸条,嘴角泛起一丝微笑。星星之火,已然燎原。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这张象征着阶段性胜利的纸条收起时,许文澜没有离开,反而脸色变得异常凝重。
她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与此事毫不相干的话。
“霓姐,我刚刚在例行监控政务公开平台时,发现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苏霓随口问道。
许文澜深吸一口气,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终只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还记得……我们一年前封存的那个‘深渊计划’的档案吗?”
苏霓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许文澜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直直地盯着自己电脑屏幕上的一处,那是一个极其偏远、几乎无人关注的地级市政务公开网站。
就在刚刚,一条极其简短、淹没在无数日常通告里的招标公示,被系统自动抓取并标记了出来。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鼠标的瞬间,竟感到一丝冰凉的寒意。
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