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无形的巨兽,带着官僚体系特有的冰冷与沉闷,将浓重的鼻息尽数喷洒在“新芽计划”这株刚刚破土的嫩苗之上。
仅仅一道措辞模糊的红头文件,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兜头罩下,要将所有奔涌的热情与刚刚萌发的希望一网打尽。
苏霓眼中的光芒在那一瞬间凝固,仿佛被西伯利亚的寒流径直吹过。
林晚发来的密报文件,每一个字都透着精心修饰过的杀机。
“暂停一切非课程类学生参与性社会调研活动”,这柄利刃挥舞得滴水不漏,却又精准地指向“记忆委员”的心脏。
更要命的是那句附加解读:“有人担忧此举可能演变为一场失控的‘历史清算运动’。”
“清算?”苏霓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划过,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没有浪费一秒钟在愤怒或辩解上,因为她知道,在庞大的权力机器面前,情绪是最廉价的消耗品。
当晚,基金会顶楼的会议室灯火通明,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所有试点数据,重新过一遍!今晚,我们不睡觉!”苏霓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核心团队成员立刻像上紧了发条的精密齿轮,疯狂运转起来。
屏幕上,一行行数据如瀑布般滚落,每一个案例都被拆解、分析、评估风险等级。
他们要做的,不是退缩,而是在风暴中找到最坚固的船锚。
凌晨三点,苏霓的食指重重点在屏幕上三个被高亮标出的案例上。
“就这三个。”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眼神却亮得惊人。
这三个故事,没有血泪控诉,没有尖锐矛盾,它们分别关于大饥荒时期邻里间如何分享一锅稀粥、第一代农民工如何用汗水换来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以及一位老教师如何在动荡年代偷偷保护学生们的藏书。
它们是苦难中的微光,是绝境里的韧性,是最安全,却也最能直击人心的力量。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陆承安,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那双看透了无数资本风云和人事沉浮的眼睛,早已穿透了省教育厅的公文,看到了背后若隐若现的地方保守势力的影子。
他们害怕的不是孩子们的采访,而是这些被唤醒的记忆,会成为阻碍他们某些“政绩工程”的民意炸弹。
陆承安没有动用任何官方资源。
他只是拨通了一个私人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位早已退休,在政法系统德高望重的老领导。
当年一场惊动全国的经济改革大讨论中,正是这位老者力排众议,为陆承安的激进方案撑起了一片天。
“老领导,我这有个想法,想请您斧正……”陆承安的语气恭敬而沉稳,他只谈“基层治理”,只聊“社会情绪疏导”,巧妙地将“新芽计划”包装成一个有助于提升治理能力、化解社会矛盾的现代化工具。
三天后,一篇题为《倾听,也是一种治理能力》的随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一份级别极高的内部参阅刊物上。
文章旁征博引,不提“新芽计划”一字,不涉任何具体项目,却字字珠玑,直指当前基层治理中存在的“民意传达堵点”问题。
它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水下引发了足够分量的震动。
基金会的技术中枢,许文澜的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她的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面前的代码瀑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更新。
危机之下,她选择用技术筑起一道防火墙。
在原有的身份、设备、授权三重验证基础上,她紧急上线了一个名为“动态内容评估模型”的第四重保险。
当“记忆委员”在采集系统中录入的内容,一旦触发“强拆”、“贪污”、“冤案”等特定高风险关键词组合时,系统不会粗暴地禁止或删除,而是会自动弹出一个“叙事引导提示”。
譬如,当学生记录下关于饥饿的残酷细节时,提示会温柔地探出:“真是一段艰难的岁月。那你能不能再问问爷爷,在那样的日子里,大家是怎么互相帮忙,一起想办法渡过难关的呢?”这看似微小的技术调整,如同一位高明的太极宗师,不动声色地将可能引爆舆论的尖锐力道,化解为充满韧性与温度的积极建构。
舆论场上,赵小芸则选择了主动出击。
她带着两名最优秀的“记忆委员”和他们采集到的“宝贝”,走进了省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一档青少年栏目。
她没有按常规套路让孩子们声泪俱下地讲述悲情故事,那太容易被扣上“煽动”的帽子。
聚光灯下,赵小芸微笑着宣布,这是一场“我家的宝藏物件”展示会。
一个锈迹斑斑、刻着名字的铝饭盒;一张几乎要碎裂成片的泛黄粮票;一台旋钮失灵、却被擦拭得锃亮的老式收音机。
主持人好奇地问那个拿着饭盒的男孩:“这个饭盒对你家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男孩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我爷爷传给我爸的。我爸告诉我,这个饭盒提醒他,我们那代人虽然穷得叮当响,但也敢做梦,也敢拼命!所以,我现在也要敢做梦,敢拼命!”
一瞬间,现场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响起,摄影机后的导演悄悄抹了下眼角。
这番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全是昂扬向上的奋斗宣言,纯粹得让任何想要吹毛求疵的人都无从下口。
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落,林晚正默默地做着另一件事。
她将那些被上级拦截、退回的,来自各个偏远贫困地区学校的申报材料,一份份重新整理。
在许多份申请表的末尾,她都看到了用最朴实的笔迹写下的备注,字迹或遒劲,或娟秀,但内容却惊人地一致:“若因此事受学校或个人责罚,愿由我校长一人承担。”
林晚将这些写着承诺的纸页,一张张仔细扫描,存入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m00007号档案——沉默同盟者名录”。
她打印了一份复印件,用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包好,悄悄寄往了陆承安在北京的私人地址。
信封里只有一张便签,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有些支持,从来不说出口,却重于泰山。”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多条战线上同时打响。
结业仪式一周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正式回函送抵基金会。
苏霓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读着。
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那关键的一行字上:“试点范围维持不变,但要求‘加强过程监管,确保导向正确’。”
会议室里爆发出短暂而压抑的欢呼。
这看似各退一步的妥协,实则是一次巨大的胜利。
防线,被他们硬生生地顶住了!
当晚,苏霓独自留在办公室。
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屏幕上,是“新芽计划”后台的报名增长曲线。
那条因为禁令而一度停滞的曲线,此刻正以一种报复性的姿态疯狂上扬,划出一道陡峭得惊人的弧线。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赵小芸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校园里那棵刻着“记得”二字的巨大银杏树。
而在那两个深刻的字迹下方,不知道是谁,用稚嫩的粉笔,新添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充满渴望的大字:“我们也想当记忆委员。”
苏霓的嘴角,终于绽开一抹发自内心的轻笑。
她转过身,拉开身后书柜最下层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从一堆文件中,取出了一份早已打印装订好的行动纲要。
封面上,一行沉稳的黑体字赫然在目——《青年记忆导师三年行动纲要》。
而纲要末尾的落款日期,竟然是三个月前。
她凝视着那份纲要,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电脑屏幕上那道昂扬的增长曲线上。
然而,在曲线图的最右端,一个刚刚生成的、来自某个特定城区的数据点,突兀地形成了一个极其尖锐的、几乎是垂直向上的数据峰值。
那个城区的名字,叫“黎阳老城”——一个以铁腕拆迁和激进城市更新而闻名全市的地方。
这个异常的数据尖峰,像一根刺,瞬间扎破了胜利的喜悦,透出一股莫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