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护人员穿着一身洁净得没有半点褶皱的淡蓝色工装，口罩上方的眼眶带着明显的青黑，显然是经历了长时间高强度手术，脸上还凝着未褪尽的疲惫。他们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指尖轻轻推着隔间门，无声地引导着等候在外的众人，缓缓踏入手术室旁边的观察隔间。
刚一推开门，一股浓重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便猛地扑面而来，带着化学药剂特有的凛冽感，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却又无法忽视的血腥气——那是生命流逝留下的沉重味道。两种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缠绕，沉闷得像一块湿冷的棉花压在胸口，让人呼吸都变得滞涩，几乎喘不过气。隔间里的光线格外昏暗，只有头顶一盏惨白的吸顶灯亮着，光线被厚重的窗帘挡去大半，在地面投下斑驳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原本布满病床周围、密密麻麻的仪器管线大多已经撤去，只剩下一台心电监护仪还在角落的矮柜上静静运转，屏幕上跳动的绿色光点在昏暗里格外刺眼，而那条代表着生命迹象的曲线，此刻已经变得极其微弱、平缓，像一潭无风的死水般几乎没有起伏，只偶尔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堪堪维系着最后的生机，眼看就要彻底沦为一条冰冷的直线。监护仪发出“嘀——嘀——”的单调声响，节奏缓慢而沉重，每一声都像敲在众人的心尖上，放大了周遭的悲戚。
林婉怡静静地躺在那张铺着洁白床单的病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蓝白条纹被单，被角掖得整齐，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连耳尖都泛着淡淡的青灰，嘴唇干裂起皮，透着病态的枯槁。往日里，这张脸上总是带着几分凌厉与傲气，眉梢眼角都透着不饶人的锋芒，可此刻，她的眉眼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垂落，毫无颤动的迹象，连平日里微微蹙起的眉心都舒展开来，整个人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生气，像一尊精心雕琢却又无比易碎的琉璃娃娃，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林家众人刚一越过门槛，看清病床上林婉怡的模样，积攒了数小时的担忧与恐惧瞬间崩塌，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彻底失控。他们一个个踉跄着扑到病床前，压抑已久的哭声瞬间爆发出来，震天动地，狠狠撕裂了隔间里的死寂。林外婆头发花白稀疏，梳得整齐的发髻散了几缕，贴在布满皱纹的脸颊上，她身形佝偻着，此刻更是哭得浑身剧烈颤抖，几乎站不稳脚跟，被身边的晚辈死死扶住。她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女儿冰冷的脸颊，那触感凉得刺骨，像摸到了一块寒冰，让她的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无法呼吸。她的哭声嘶哑而凄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音，几乎要断了气，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着：“我的儿啊……我的苦命儿……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快醒醒啊……”；林家的几个舅舅，平日里都是在外面顶天立地、不苟言笑的铁打汉子，肩膀能扛得起风雨，从未在人前露过半分脆弱，可此刻，他们也再也绷不住脸上的坚毅，一个个红着眼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砸在白大褂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们死死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却还是抑制不住喉咙里溢出的哽咽，那压抑的、沉闷的哭声在胸腔里来回回荡，比放声大哭更让人揪心。
傅凌川紧紧牵着沈星辰的手，他的掌心宽厚而温暖，带着一丝刻意的、用力的安抚，仿佛要通过这紧握的触感，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他另一只手微微张开，护在身边三个孩子的肩头，将他们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孩子们穿着颜色柔和的小小衣服，脸上还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无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压抑的环境，可他们似乎也被这浓重的悲伤氛围所感染，一个个抿着粉嫩的小嘴，不敢出声，小脸上写满了不安，身体紧紧挨着父母的腿，小手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一家人步伐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般虚浮，缓缓走到病床尾端，没有上前打扰沉浸在悲痛中的林家人，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几尊沉默的雕像。空气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哭声、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沉重得让人几乎窒息。
沈星辰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牢牢锁在病床上的林婉怡身上，再也移不开。她看着这个曾经对她百般挑剔、极尽羞辱的女人——想起第一次上门时，对方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神，想起那些尖酸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心里，想起无数次因为她的刁难而偷偷抹泪的夜晚，想起她言语间对自己出身的轻视、对自己和傅凌川感情的质疑，那些过往的冲突与委屈，此刻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可眼前，这个总是带着敌意的女人，却因为救她的女儿，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危险面前，变成了这般生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模样。两种画面在脑海里反复交织、碰撞，让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咸一股脑涌了上来。
酸涩是为了林婉怡此刻的脆弱，愧疚是因为这个曾经被自己视作“敌人”的人，如今却用生命为自己的孩子筑起了屏障，而自己过去甚至从未对她有过半点好脸色，感激是为了她那份不计前嫌的勇敢，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原来，这个看似刻薄的女人心底，也藏着如此柔软而伟大的善意。这些情绪密密麻麻地涌上心头，交织缠绕在一起，堵得她胸口发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呼吸都带着颤抖。她鼻尖发酸，眼眶瞬间红了，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忍着才没有掉下来。沈星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平复了些胸腔里激荡的情绪，她缓缓上前一步，微微俯身，目光温柔地落在林婉怡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用清晰而带着明显哽咽的声音，轻轻地，却又无比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唤了一声：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