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贺州城的残垣断壁在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回临时居所的小船上，四周寂静，唯有船桨荡开的水流声延绵不绝。
罗绮等人守卫在外，船厢内，一盏风灯随着船身微微摇晃，映出灯下两处截然不同的氛围。
左相如端坐着，脊背挺直如枪，眉宇间那在宴席上的锋锐已悄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探究的深沉。很快这抹深沉也沉底消失无踪，只剩下眉宇间悄然绽开的一抹难以言喻的满足。她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的程青怀身上。
夜色已深，程青怀倦意深重，此刻微微侧身靠着舱壁闭目养神。轻纱覆面，遮住了他的表情，只余下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灯影宛若流水笼罩在他身上，慵懒却难掩疏离洁净之姿，更增添了一份世人眼中求而不得的朦胧迷幻。
他不似以往逢场作戏故作讨好，然而单单展露内里真实的淡漠，仅此一点竟叫人更欲罢不能，趋之若鹜。
无情——更动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但此时左相如一点儿也不奇怪了，此刻方知程青怀的一点动容有多么难得。
故而她看着程青怀此刻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想起方才宴席上，当她掷地有声地抛出那番“军民共营、普惠于众”之策时，面纱下那唇角极淡、极快掠过的一丝弧度。
她看得分明。相处已久，二人更是聪明人，就像程青怀能够察觉左相如的情绪变化，她也没有错过程青怀的。
那并非嘲笑，也非敷衍和随便，反倒是更像一种……激赏，敬佩？
这个发现，如同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宴会上的压抑和随之而来些许疲惫，熨帖了她紧绷的神经。她甚至觉得，为了这一丝难以捕捉的动容，今日与赫连献之、崔明珍的针锋相对，都变得值得了。
“咳，”左相如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船舱内的沉默，声音下意识放得柔缓，“方才……在宴上，你笑了？”嗓音流露出的珍惜意味浓厚，都不似她平常的雷厉风行了。
但她小心对待的对象，程青怀眼睫微颤，并未睁眼，只淡淡应了一声：“嗯？”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问“你说什么”。
左相如胸怀中的自得和勇气都快满溢出来，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唇角微微勾起：“就是我说‘难道殿下认为，只有赵家这等皇商巨贾，才懂得如何行商？’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笑了。”
她的语气中的那一分得意显露无疑，像个刚做了件大事急于得到认可的孩子，完全没了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镇南将军模样。
程青怀终于睁开眼，隔着轻纱，那双沉静的眸子看向左相如。却矢口否认，“将军眼花了。”光影在他眼中跳跃，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不可能。”左相如笃定，身体微微向他这边倾了倾，独属于她的强势凛冽气息霸道无比，企图侵占程青怀的空间，将他牢牢锁定。
“我左相如沙场点兵，百步穿杨，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调侃，“怎么？觉得我骂得痛快？”
程青怀沉默片刻，移开目光，望向舱外飞逝的残垣断壁，声音冷淡提醒：“痛快？将军是痛快了，却也将自己，连同我这无辜之人，彻底拖入了这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赫连献之的贪婪，崔明珍的阴毒，还有那些被你触怒的豪强……危险，必将随之而来。将军觉得，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左相如心头那点因他“笑容”而升起的暖意和得意。
车厢内的气氛陡然凝滞。
左相如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当然清楚赫连献之和崔明珍的危险！她们今日在商路控制权上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们就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发动致命的攻击。而她今日的强硬，无疑是将自己置于了最显眼的靶心。
但……
“危险？”左相如的声音沉了下来，坚定和凛然仿若高山矗立云霄，“自我接下女皇任命率军平乱那一刻起，危险便从未远离！兰肆月余孽未清，城中暗流涌动，阙都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多少人想将我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眼下多一个赫连献之，多一个崔明珍，又如何？”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程青怀，那眼神锐利如刀，却又在深处蕴藏着一种近乎滚烫的温度：“至于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强烈占有欲和保护欲的情绪冲破了平日的克制，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低沉而清晰：
“程青怀，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的人。从你踏入我司马府，不，或许更早，“程青怀”虽然不是你，却也将你带到了我身边……无论如何，你注定是我左相如的人！这漩涡，这危险，是我带来的，我认！但我左相如，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久经沙场将军统帅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更蕴含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誓言：
“赫连献之敢觊觎你？我剁了她的爪子！崔明珍敢算计你？我拔了她的毒牙！那些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敢动你一根头发？我让她们后悔来到这世上！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我左相如出事之前，你程青怀，必须给我安安稳稳地活着，待在我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直白而炽烈的宣言，裹挟着左相如独有的铁血气息，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充斥了整个船舱。不再是含蓄的试探，不再是哀怨的眼神，而是赤裸裸的宣告主权和不容置疑的守护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