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认错的风潮,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冰面上凿开了几个窟窿,露出了底下暗流涌动的真相。那几个管事坦白的内容虽不算惊天动地,却像一把钥匙,为明兰提供了切入清查的绝佳契机和具体线索。她深知,时机稍纵即逝,必须趁热打铁,在那些更大的蠹虫尚未反应过来、或来得及做出应对之前,迅速打开库房,进行有针对性的核查。
就在主动认错发生的当日下午,明兰便以“核实坦白情况,厘清管理责任”为由,下令开启部分问题指向明确的库房,进行突击清查。她没有选择全部开启,那样目标太大,容易分散精力,也难以形成震慑效应。她挑选的,正是那几个坦白管事所涉及的,以及之前翻阅账册时疑点最为突出的几处——银库、器皿库、以及存放部分日常耗材的杂库。
命令一下,澄园立刻行动起来。由石头带领的护卫队负责维持秩序,清开闲杂人等,并在库房外围拉起警戒。崔妈妈、常妈妈则带着事先挑选好的、精通算盘、识字细心且绝对可靠的丫鬟婆子,组成清查小组。明兰亲自坐镇,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利落的丁香色短襦长裙,外罩一件银狐皮坎肩,神色肃穆,目光沉静,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来到了第一站——侯府银库。
银库位于侯府内院与外院交界处,是一座独立、墙体厚实、仅有一扇包铁厚木门的石砌建筑。那枚从赖管事手中收来的特制长钥匙,插入锁孔,发出沉重的“咔哒”声。当厚重的木门被两名护卫缓缓推开时,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外,得到消息赶来的各房管事、以及许多好奇观望的下人,远远地围了一圈,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那洞开的、幽深的库门之内。
明兰率先迈步而入,崔妈妈等人紧随其后。库内光线昏暗,护卫立刻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数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库内的景象。
只见靠墙是一排排厚重的樟木柜子,上面标着年份和类别。当中空地则摆放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箱笼。一切看似井井有条。
“先核对现银及金锭。”明兰吩咐道,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崔妈妈拿出从账房调来的最新银库账册,上面记录着库内应有现银五千两,黄金五百两。护卫们根据账册指示,抬出了对应的箱笼。
打开箱盖,映入眼帘的,是码放整齐的银锭。然而,当常妈妈带人开始清点时,问题立刻出现了。
“夫人,这箱标注五十两一锭的官银,数量对得上,但……”常妈妈拿起一锭银子,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眉头紧皱,“这成色……似乎不对,手感也略轻。”她立刻取来小秤和验银工具。一番操作后,结果令人心惊——这批官银,竟有近三成是外表包裹银皮,内里掺杂了铅锡的假银!账面价值一千五百两,实际价值大打折扣!
接着清点金锭,同样发现了问题。账上记录有十两重的金元宝五十个,但实际清点,只有四十五个,足足少了五个!
“这……这怎么可能?”被要求在一旁协同、脸色早已惨白的银库赖管事,冷汗涔涔而下,“账……账上明明记得清清楚楚的啊……”
明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辩解,继续下令:“核对历年账册与库存票据、地契。”
这一核对,更是漏洞百出。账册上记录某年购入京郊良田百顷,但库内存放的地契却只有八十顷;记录存放的某钱庄巨额银票,遍寻库内,却不见踪影;还有一些往年应该收回的借款凭据,也只剩下存根,借据本体不翼而飞……亏空之大,触目惊心!
银库的情况已然如此,接下来开启的器皿库和杂库,更是将管理混乱和贪墨行为暴露无遗。
器皿库中,账册上记录的名贵前朝瓷器,有不少被替换成了粗劣的仿品,真品不知所踪;一套赤金镶宝的头面,账上记录齐全,实际却缺少了最贵重的项圈和一对臂钏;就连一些日常用的上好官窑瓷碗瓷盘,数量也与账目严重不符,且多有以次充好的现象。
杂库更是重灾区。根据那林管事和王管事的坦白线索,重点核查柴炭、马料等物。果然发现,账上记录采购的上等银霜炭,库内堆放的却是价格低廉不少的普通木炭,数量还不足账目七成。马料库中,标注的精饲料袋子里,掺入了近半的麸皮和干草……
亏空、以次充好、物品不翼而飞……种种情况,在气死风灯的照射下,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崔妈妈带着人飞快地记录着,算盘声噼啪作响,每报出一个核对不上的数字,都让门外围观的那些管事们心头一跳,脸色更白一分。尤其是那些自身不干净的,更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明兰站在库房中央,看着眼前这狼藉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景象,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眸光愈发冰冷。她亲自抽查了几样问题物品,尤其是那掺假的银锭和缺失的金元宝,用手指细细摩挲,感受着那虚假的质感。
“都记录清楚了?”她问崔妈妈。
“回夫人,银库初步核查,现银亏空及掺假约合两千一百两,黄金短缺五十两,地契缺失对应田产二十顷,钱庄票证缺失三张,共计面额四千两……器皿库……”崔妈妈一条条禀报着,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锤。
明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赖管事,以及其他几个相关库房的管事,最后投向门外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
“今日所查,仅是三处库房,亦非全部物品。”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院落,“然,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侯府家业,竟已亏空至此,管理混乱至此!尔等,还有何话说?”
无人敢应答。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恐惧在空气中弥漫。
“封库!”明兰不再多看他们一眼,下令道,“所有已核查及未核查库房,加贴封条,未有我的手令,胆敢靠近者,以窃盗论处!”
护卫们应声上前,将刚刚开启的库房再次贴上新的、更醒目的封条。
明兰转身,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惧的目光中,带着清查小组,从容离去。留下的,是一个被初步撕开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黑洞,以及弥漫在整个侯府上下的、更深的恐慌与震荡。真正的风暴,随着这一日的清查,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