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晨光,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以一种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姿态,漫过青瓦巷参差的屋顶,流淌在狭窄的巷道上,驱散了夜晚残留的最后一缕清凉。光线斜斜地照进苏家那间低矮的过渡房,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仿佛时光老人正用金色的笔触,细细描摹着这个家庭的日常。
晓光是第一个被这晨光唤醒的。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轻手轻脚地爬下土炕。她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般,首先走到了门后的墙角。
那里,经过一个夏天的蓬勃生长,牵牛花的藤蔓已经织成了一张浓密的绿毯,几乎覆盖了小半面墙壁。经过昨夜露水的滋润,叶片绿得发亮,仿佛能掐出水来。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点缀在绿叶丛中的、数不清的“小喇叭”。有深紫色的,雍容华贵;有淡蓝色的,清新脱俗;还有粉白相间的,娇嫩欲滴。它们迎着初升的太阳,尽情地舒展开薄如蝉翼的花瓣,那昂扬的姿态,像是在用力吹奏着一曲无声的、关于生命与希望的赞歌。
晓光蹲下身,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嵌进那片绿意里。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一朵蓝色“小喇叭”的花瓣,那冰凉细腻的触感让她嘴角微微上扬。她看着那些从砖缝里挣扎而出的根茎,看着那奋力向上攀援的藤蔓,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了然。这个角落,是她秘密的力量源泉。
片刻后,她站起身,郑重地背起了那个放在枕边的“小老虎书包”。书包经过卫民舅舅又一次随性的“维护”,似乎又多了几块颜色鲜艳的补丁和几道神秘的彩色线条,那只用红绳固定的眼睛依旧倔强地“瞪”着前方。她拍了拍书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在鼓励一位即将并肩作战的老友。
这时,苏建国也穿戴整齐,从里屋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但脊背似乎比以往挺直了些,眉宇间虽然还刻着疲惫的痕迹,却少了许多沉郁之气。他看了一眼蹲在墙角的晓光,目光柔和。
李春燕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木梳。她走到苏建国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替他捋了捋工装领子里有些翘起的衣领,又用木梳将他有些蓬乱的头发仔细地梳理服帖。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无需言语的默契。苏建国微微低下头,配合着她的动作,深陷的眼窝里,映照着妻子专注的神情,那里面有关切,有依赖,还有一种深埋的、不易察觉的温柔。
“中午厂里要是活紧,就别赶回来了,我在家热点饭菜给你送去。”李春燕一边整理,一边低声嘱咐。
“嗯,看情况。”苏建国应着,声音沙哑却平稳。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李春燕还在他衣领上忙碌的手背,一个微小却充满安抚意味的动作。
院子另一边,苏卫东正在检查他的三轮车。他蹲在地上,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熟练地紧了紧链条,又检查了一下轮胎的气压。他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魁梧扎实,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以往那种带着戾气的匆忙不同,此刻他的动作沉稳而有条理。他知道,这辆三轮车不仅是谋生的工具,更是承载着这个家未来希望的方舟。他检查得很仔细,确保每一个部件都处于最佳状态,以便应对一天漫长而辛苦的奔波。
而在房门后那个被开辟出来的小小“工作室”角落里,苏卫民早已开始了他的“工作”。他趴在那个由旧木板搭成的“工作台”上,面前摊开着一张大大的白纸,旁边放着张老师寄来的五彩水彩笔和一个装满各色碎布头的破箩筐。他正用一支蓝色的笔,专注地画着一只形状奇特的大鸟,嘴里还发出无人能懂的、模糊的音节,完全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彩色世界里。阳光透过门缝,恰好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小片区域,那些鲜艳的色彩在光线下显得更加生动活泼。
晓光背好书包,最后看了一眼墙根下那些在晨光中摇曳生姿的牵牛花,仿佛从中汲取了足够的勇气和宁静。她转身,目光掠过正在整理衣冠的大舅和春燕姨,掠过仔细检查车辆的二舅,最后落在沉浸于创作中的三舅身上。
“大舅,二舅,春燕姨,三舅,我去上学了。”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苏建国点了点头。李春燕微笑着叮嘱:“路上小心。” 苏卫东从三轮车旁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算是回应。卫民则完全沉浸在画中,没有反应。
晓光并不在意,她迈着轻快却稳当的步子,走出了家门,小小的身影融入了青瓦巷被阳光照亮的巷口,那个“小老虎书包”在她背后轻轻晃动着。
苏建国也深吸了一口气,对李春燕点了点头,大步走向院门,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去迎接新一天的劳作。
苏卫东终于检查完毕,他直起身,用毛巾擦了把汗,然后稳稳地蹬起三轮车,车轮发出均匀的吱呀声,载着他和他对未来的期盼,驶向了熟悉的街道。
院子里,只剩下李春燕收拾碗筷的轻微响动,以及从角落传来的、卫民无意识的、快乐的哼唧声。
阳光愈发慷慨地洒满这个小院,毫不吝啬地笼罩着那面开满牵牛花的墙壁。那些蓝色、紫色、粉白色的小喇叭,在金色光线的照耀下,几乎透明,焕发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它们无需肥沃的土壤,无需精心的照料,仅仅凭借着生命的本能和对光明的渴望,便在这最不起眼的墙根下,开辟出了一片绚烂的天地。
这个清晨,平静,寻常,却充满了内在的力量。它像一个悠长的休止符,暂时为苏家这段充满泪水和汗水、却也闪烁着人性光辉的艰难岁月,画下了一个充满希望的顿点。瓦砾仍在,但阳光正好,生命,依旧在缝隙间,蓬勃地、倔强地、向着光的方向,顽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