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儿子一番简短的对话后,如兰对文彬性情的关注便愈发细致起来。她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儿子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表现,越看,便越觉得自己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文彬的“静”,并非只是单纯的性格使然,更像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回避与退缩。府中设宴招待文炎敬的同僚及家眷时,许多年纪相仿的孩子会自然而然地凑在一处,或是分享新奇玩意儿,或是讨论京城趣闻,即便初次见面,也能很快熟络起来。唯有文彬,总是安静地坐在如兰身侧,或是寻个不起眼的角落,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若有长辈关切询问,他便起身,恭敬有礼地回答,言辞清晰,逻辑分明,引得众人夸赞“文公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知礼,将来必成大器”。可一旦同辈的孩子们主动来邀他一起玩耍,他却总是显得有些无措,往往以“还要温书”或“不善此道”为由婉拒,即便偶尔被强拉过去,也多是站在一旁看着,很少投入其中,脸上也难得见到孩童应有的纯粹欢愉笑容。
如兰也曾尝试鼓励他。她让文彬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点心、玩具去家塾,分给同窗,希望能帮助他建立友谊。文彬依言做了,点心玩具都送了出去,同窗们也表示了感谢,但关系却并未因此更进一步。回来后,如兰问起他与哪位同窗比较谈得来,文彬只是茫然地想了想,然后摇头:“都还好。”他似乎并不觉得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更让如兰忧心的是,文彬似乎不善于,或者说是不愿意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有一次,他因文章写得极好,得了先生的大力夸赞,甚至还被文炎敬当众表扬了几句。如兰满心以为儿子会高兴,晚上特意准备了他爱吃的菜式。可文彬回来,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喜色,只是比平日多吃了一碗饭。如兰忍不住问他:“彬儿,今日得了父亲和先生夸赞,心里可高兴?”文彬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默默吃饭了。那份过于平静的反应,让如兰满腔的喜悦与骄傲都仿佛撞在了一团柔软的棉花上,无处着力。
反之,若是在外受了什么委屈,他也绝不会回家哭诉。有一次,他在学里被两个调皮些的同窗因小事排挤,抢了他正在看的书互相抛掷取乐。文彬既没有上前争抢,也没有出言斥责,只是默默地看着,等那两人觉得无趣将书丢还给他后,他便拿着书走到更远的地方继续看,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这事还是后来伺候他的小厮看不下去,偷偷告诉如兰的。如兰听得又气又心疼,将儿子唤到跟前细问,文彬却只是抿着嘴唇,半晌才低声道:“与他们争执,徒费口舌,且不雅。书既已拿回,便算了。”
“我的儿,你如此忍让,他们日后岂非更要欺你?”如兰心疼地搂着他。
文彬却道:“圣人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儿子不想与他们结怨。”
听着儿子引用圣人之言来为自己的退缩辩解,如兰心中真是五味杂陈。儿子知书达理,懂得忍让,这自然是好的。可这般的“懂事”,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酸。她宁愿儿子当时能据理力争,甚至哭闹一场,也好过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里,用圣贤道理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将这些忧虑说与文炎敬听。文炎敬沉吟片刻,道:“彬儿性子是内敛了些,但品行端方,学业刻苦,已强过许多孩童。或许他天性如此,我们也不必过于强求。待他再年长些,见识广了,或许自然会开朗些。”
夫君的话虽有道理,却并未完全打消如兰的疑虑。她深知,性情这种东西,一旦定型,再想改变便难了。她害怕儿子将来会因这不善交际、不善表达的性子吃亏,无论是在士林交往中,还是在未来的仕途上。她也担心儿子内心是否会感到孤独,是否会因为无人理解而郁郁寡欢。
这份慈母的忧心,如同春日里细微的藤蔓,悄悄缠绕在如兰心头。她开始更加积极地寻求解决之道。她不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鼓励和询问,而是试图为儿子创造更多与人接触、锻炼胆识的机会。她频繁地带文彬回盛家,让他与年龄相仿的表兄弟们多相处;在府中举办小型的诗会或雅集,邀请一些家风清正、孩子性情也温和的同僚家眷过府,希望能让文彬在相对熟悉和宽松的环境里,慢慢学会与人交往。
这一日,如兰又带着文彬回了盛家。如今盛家老夫人早已故去,盛紘也年事已高致仕在家,府中主要由长柏夫妇打理。如兰与兄嫂叙过话,便让文彬自己去寻表兄弟们玩耍。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如兰寻到园子里,只见几个年纪小些的孩子正在假山旁追逐嬉戏,而文彬却独自一人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书,正看得入神。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安静专注的侧影,与周遭的欢闹格格不入。
如兰站在回廊下,远远望着,心中那份忧虑再次沉沉地漫了上来。她的彬儿,究竟要如何才能像寻常少年那般,放开怀抱,畅意欢笑呢?她这个做母亲的,又该如何做,才能引导他走出那片过于沉静的世界?这些问题,盘旋在如兰心头,一时找不到答案。她只知道,为了儿子,她愿意尝试任何可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