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话音落下,乾元殿前的风仿佛都停了一瞬。沈知微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宫门外那群布衣学子。他们中有男有女,衣衫朴素,却站得笔直。为首的女孩双手捧着一本旧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昨日沈家来谢恩时的喧闹还在耳边,可此刻她心里想的,是三年前在城南女塾外看见的那一幕——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进学堂,手里攥着半截炭笔,在纸上飞快地记着先生讲的《孟子》。教习发现后出来赶人,她跌坐在泥地里,书页散了一地,没人去扶。
那时她就知道,有些门,必须由上面的人亲自打开。
今日朝会刚开始,就有三名宗室子弟联名上奏,说女子入官学不合礼法。他们跪在殿中,说得义正辞严,引经据典,一句接一句。可沈知微只等他们说完,便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录。
“这是今年科举落第的三百二十七名寒门女子。”她的声音不重,却让满殿安静下来,“其中有七十九人通医术,四十三人擅算学,十一人曾替父兄写屯田策。她们没资格进场,只因为是女子。”
她将名录放在案上,抬眼看向那些低头不语的老臣:“若才德可教,为何闭其门?”
一名宗室青年立刻出列,朗声道:“皇后娘娘,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已足,何必与男子争位?此风一开,家宅难安!”
沈知微没回应他,而是悄然闭了一下眼。
心镜系统启动。
【让她读书?将来谁还听夫君的话!】
【我妹妹都开始背《论语》了,再这样下去家里都要被她说服!】
【这政策一开,世家女儿都去考女官,我们娶妻岂不更难?】
三秒过去,机械音在脑中响起:【使用次数+1,剩余八次】。
她睁开眼,嘴角微微扬起,转向裴砚:“陛下可知,他们怕的不是乱纲常,是今后管不住自家姐妹。”
殿内一片寂静,随即有人低笑。裴砚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那几个宗室子弟,淡淡道:“连妹妹都说服不了,如何治国理事?”
那青年脸色涨红,还想辩解,却被身旁同僚拉住。
沈知微继续说道:“我不强求诸位认同。但请记住——今日你阻一位女子入学,他日便可能少一名良医救母,缺一位能臣理税。”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殿门。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暖得有些刺眼。她眯了下眼,抬手扶了扶发间的白玉簪。这动作她做了很多年,早已成了习惯。母亲留下的东西不多,这支簪子是唯一一直戴在身上的。
宫门外,那群学子还在等着。见她出来,为首的少女上前一步,双膝跪地:“民女林素娥,愿为首批女学生,不负皇后娘娘厚望!”
她身后几十人齐齐跪下,声音整齐:“我等愿入学堂,报效国家!”
沈知微看着他们,点了点头。她没说“平身”,也没说“起来”。这些人等这一天太久了,不需要虚礼。
裴砚跟了出来,站在她身边。他看了一眼跪着的学生,又看了看远处围观的百姓,终于开口:“传朕旨意——自即日起,大周所有官办书院、县学、府学,凡年满十岁、通过入学试者,不论男女,皆可入学。”
话音刚落,人群炸开了。
有人欢呼,有人落泪,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女孩抱在一起哭出声。一个老妇人拉着孙女的手,反复念着:“能去了……能去了……”
林素娥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沈知微依旧站着,没笑也没动。她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难处还在后面。那些今天跪着反对的人,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会找新的理由,换新的说法,甚至煽动百姓说女子读书会败坏风俗。
但她不怕。
她经历过更狠的打压,走过更黑的路。从前是为了活命,如今是为了让更多人有机会活下去,活得有尊严。
她转头看了裴砚一眼。他正望着人群,神情平静。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这一刀砍下去,伤的不只是旧规矩,还有无数人的利益。
可他还是说了那句话。
这就够了。
一名年轻官员匆匆从殿内跑出,手里拿着刚誊抄好的圣旨副本。他站在高台上,大声宣读条款。每念一条,底下就有人记录,有学子掏出纸笔,也有家长拉着孩子低声复述。
“女子可报考医官、算官、文书官……”
“各地官学须设女子班,不得另立‘女塾’以贬低之……”
“入学考试与男子同题,唯体测减半……”
念到最后一句时,一个男孩突然喊道:“那我也要考!不然以后还不如妹妹!”
周围哄笑起来,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沈知微看着这一幕,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时,一名小宦官快步走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点点头,接过一封信笺。信封是普通的黄麻纸,角上盖着工部印鉴。她没拆,直接收进了袖中。
那是她前日派去查各地官学状况的密报。她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南方三州尚无女子班规划,北方五县拒收女童报名,还有两处地方官竟说“女子入学需先验贞洁”。
这些事,很快就会一件件处理。
她正要转身回殿,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皇后娘娘!”
是林素娥。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本书。
“您……您当年是不是也被人拦在学堂外?”她声音发抖,“我听说……您小时候没能进府学……”
沈知微脚步一顿。
她没回头。
风吹起她的裙摆,白玉簪在阳光下一闪。
“我不是为了自己。”她说,“我是为了让你们不用再问这个问题。”
她说完,抬步走上台阶。
裴砚跟在她身后,两人并肩走入乾元殿。身后人群仍在喧哗,欢呼声、哭泣声、议论声混成一片。新政已出,无法收回。
一个老臣站在廊下,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对旁边人说:“此政一开,百年之后,天下格局必变。”
那人冷笑:“变又如何?咱们这辈子安稳就够了。”
老臣没接话,只是望着宫门外那些激动的脸,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他想起自己那个偷偷学算学的女儿。前些天他还打了她一顿,烧了她的习题本。现在想想,那本子上写的解法,竟比私塾先生还清楚。
他悄悄退后一步,躲进了阴影里。
沈知微走进殿内,坐回凤座旁的位置。她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慢慢拆开。纸页展开一半,她忽然停下动作。
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宦官冲进来,脸色发白:“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京兆尹急报——西市有儒生聚众焚烧女子课本,说‘宁可字纸成灰,不可妇人掌权’!”
裴砚眉头一皱,还没说话,沈知微已经合上了信纸。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阳光正好,照在乾元殿的金瓦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