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急报传入宫中不过三日,朝堂上下仍在追查裴昭余党。沈知微没有等风声彻底平息,便命人将凤印抬出内廷,送至京兆府衙前的空地。
那日清晨,天色灰亮,她一身素青长裙,外罩皇后常服,立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之上。台下站了十名女子,皆穿粗布衣裙,发间无饰,手捧书卷。她们是从各地州县选拔而来的寒门才女,有的父亲是佃户,有的母亲靠浆洗为生。她们的名字此前从未出现在官员奏本里,今日却被列册登记,准许入读新设的女学。
“从今日起,此处便是女子求学之所。”沈知微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至每个人耳中,“不问出身,不论贫富,但凡识字、愿学者,皆可来此。”
台下有人冷笑。
一名身着锦缎的年轻女子走出人群,眉心点朱砂,腕戴玉镯。她是礼部尚书的侄女,自幼习《女诫》,常出入贵妇宴席,以贤德闻名。
“皇后娘娘此举,怕是有违祖制吧?”她语气恭敬,话却锋利,“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反倒容易生出妄念。若人人都想当官做吏,谁还相夫教子?”
周围几名随行家眷纷纷点头。
沈知微没有动怒,也没有立刻反驳。她只是轻轻抬起右手,指尖掠过腰间的凤印系带。心镜系统悄然启动,目标锁定那名女子。
三秒静默。
冰冷机械音在脑中响起:【我苦读十年没人赏识,她们出身低贱反倒能进宫?凭什么?】
她收回手,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你说女子不该读书?”沈知微转向身旁的教习女官,“请今日入学的十位才女上前,各呈一首诗、一幅画。”
命令下达,十名寒门女子依次上前。
第一位才女展开宣纸,提笔写下《咏菊》:“冷骨经霜犹自傲,孤芳何惧世人评。”
字迹清峻,笔力沉稳。台下几位原本闭目不语的老臣睁开眼,互相交换了眼神。
第二位才女铺开画卷,绘的是《山河图》。虽技法尚显稚嫩,但构图开阔,远山连绵,江河奔流,竟有几分边塞气象。
沈知微看着那幅画,轻声道:“此女之父曾为戍边士卒,战死关外。母靠织布供她读书,三年未曾添一件新衣。”
众人沉默。
第三位才女年仅十二,却当场演算一道田亩赋税题。她用炭笔在纸上快速推演,得出结果后抬头说:“今年春税误差应在七百石左右,因北三县去年旱灾未报,仍按旧额征收。”
户部一名郎中脱口而出:“这比我们衙门核对的速度还快!”
台下开始骚动。
那名锦衣女子脸色发白,手指攥紧袖口。
沈知微这才看向她:“你说她们不该读书?可她们写的诗,比你背的《女诫》更有风骨;她们画的山河,比你会的绣花更见天地;她们算的赋税,能救千百户百姓免于重压。”
她顿了顿:“你嫉妒的不是她们的身份,是你自己不如她们努力,也不如她们有胆量走出闺阁。”
女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明黄华盖缓缓移近,玄色大氅随风翻动。裴砚到了。
他没有穿龙袍,也没带仪仗,只带着两名近侍步行而来。群臣慌忙跪拜,那批原本打算联名上书反对女学的官员立刻低头,不敢再言。
沈知微迎上前几步:“陛下怎么来了?”
裴砚目光扫过台下的才女们,最后落在她脸上:“你说要建新世,朕便来看看,这新世的第一缕光,是什么模样。”
他说完,转身面向众人。
“即日起,凡女学考核优异者,可授女官职,入内廷司文书、理典籍,俸禄同九品。”
旨意落地,全场寂静。
片刻后,有人低声议论,有人震惊失语,也有人眼中泛起光亮。
那十名才女站在原地,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她们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不再是只能嫁人、操持家务的女子。她们可以做事,可以出仕,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沈知微走回高台,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她们眼里有惶恐,也有希望。就像当年她在沈府被雪鸢背叛时,也曾以为自己一生只能低头忍耐。
但她活下来了,还站到了这里。
她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你们之中,有些人会留下任教,有些人会进入六部协助文案,还有些人,或许将来能参与政令拟定。”她说,“我不指望你们立刻改变这个国家,但我希望你们记住——知识不是罪,才华不该被埋没。你们能走到今天,不是恩赐,是你们自己争来的。”
台下一名才女忽然跪下,眼泪落下:“娘娘……我们真的可以吗?”
沈知微走下台阶,亲自扶她起来:“你可以。你们都可以。”
她回头看向裴砚。
他站在阳光下,神情肃然,却没有打断她的话。他知道,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开学仪式,而是一场变革的开端。
女学首日授课结束已是傍晚。学生们被安排入住附近的学舍,由宫中派来的嬷嬷统一管理。沈知微亲自巡视一圈,确认门窗牢固、灯火安全,又叮嘱教习女官注意饮食冷暖。
她站在院中,抬头看天。
夜风拂过裙裾,吹乱了几缕发丝。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将至。
一名小宫女匆匆跑来:“娘娘,工部已派匠人前来修缮校舍,说三日内完工。”
沈知微点头。
她正要转身回宫,忽然听见东侧廊下有动静。
一名学生模样的少女蹲在墙角,手里抱着一本书,肩膀轻微颤抖。
沈知微走过去。
少女抬头,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
“怎么了?”
“我……我怕待不久。”少女声音很小,“家里说,若是三个月没有月例银子寄回,就要把我许给村里的屠户。”
沈知微蹲下来,与她平视:“你现在在这里读书,就不归家里管了。朝廷会给你们每月三钱银子补贴,足够买纸笔衣物。”
“可是……他们会来找我吗?”
“不会。”沈知微说,“我会让京兆府备案,注明你们是官选学子,受朝廷庇护。任何人强行带走,按阻挠新政论罪。”
少女怔住,眼泪再次涌出。
沈知微伸手替她擦掉:“别怕。你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让你回去。”
她站起身,望向整座学堂。
窗内灯火通明,十盏油灯静静燃烧。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伏案的身影,正在写字、读书、演算。
她摸了摸心镜系统的冷却时间,还剩两刻钟。
这一天,她用了三次能力。一次识破挑衅者的嫉妒,一次判断某位老臣是否暗中记录学生名单,还有一次,察觉一名仆役欲偷取试卷卖给世家。
都不算大事。
但每一件,都可能成为日后大火的火星。
她转身走向大门。
守门太监躬身:“娘娘要回宫了吗?”
沈知微停下脚步。
“今晚我住在偏院。”她说,“明天还要听她们讲算学课。”
太监愣住:“可那是学生宿舍……”
“我是这所学堂的监督人。”她淡淡道,“哪有监督人不在现场的道理。”
她抬脚迈进门内。
身后,风卷起一片落叶,打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