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正照在太庙前的石阶上。沈知微站在丹墀侧翼,手中还握着那份刚交出去的《法治纲要》。纸页边缘被她指尖磨得有些发毛,封面上的字迹清晰,墨色未干。
她没有再看那叠文书一眼。
礼官捧着诏书走向高台时,她抬眼望向校场方向。三千禁军已列阵完毕,甲胄整齐,长枪如林。队伍最前方,太子裴昭衍身披银鳞战袍,腰佩天子剑形制的仪剑,静立不动。
鼓声响起。
裴砚从太庙正门走出,玄金龙袍在日光下泛出深沉光泽。他登上主坛,接过玉圭,目光扫过百官,最后落在远处校场上那一片铁甲森然的军阵之上。
全场安静下来。
他开口:“昔朕以庶子夺位,血染青史。今不愿后世子孙重蹈覆辙。”
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
“故立新规:太子监国满二十载,政通人和者,可代帝行封禅之礼,承天授之名,掌虎符调兵之权。”
话音落下,铜钟撞响,九声齐鸣。
礼乐骤起,百官俯首。百姓从宫门外涌入广场,挤满了整条御道。孩童被大人举在肩头,老人拄杖而立,商贾停了铺面,远远跪在街边。
青铜碑被抬出,封禅律全文刻于其上。碑体沉重,四名力士合力才将其竖起,立于太庙东壁,与历代祖训并列。碑面打磨光滑,新刻的文字深峻有力,阳光照上去,字口反着光。
沈知微看着那块碑,想起很多年前她在冷宫里抄写《女诫》的日子。那时她连抬头看天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她的儿子,正站在这座帝国的中心,接受万民朝拜。
她没动。
裴砚走下高台,缓步来到她身边。两人并肩而立,谁也没说话。
校场上传来号令声。裴昭衍卸下外袍,换上戎装。赤金虎符由内侍托盘呈上,盘底垫着红绸。裴砚亲手取符,转身面向太子。
“此符可调京畿五卫,非遇国难不得擅动。”
“违者,以谋逆论。”
太子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
“儿臣谨守祖制,不负所托。”
裴砚将虎符放入他手中。金属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太子起身,转身登台。他站上阅兵高台,举起虎符。三军将士齐吼“太子千岁”,声震云霄。战马受惊踏地,尘土扬起,铁甲在阳光下闪成一片银海。
沈知微的手指攥紧了帕子。
她不是第一次见军队列阵。早年裴砚平定北疆叛乱时,她曾在城楼上看过万军出征。那时她只担心一人安危。如今她看着这支军队向另一个男人效忠,心里涌起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
不是失落,也不是恐惧。
是终于落地的踏实。
她侧头看了一眼裴砚。他也正望着校场,神情平静。风吹起他的衣角,袖口露出一截旧伤疤,那是早年被人暗算留下的。他曾用这双手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却把权力交了出去。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
两人对视片刻。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指尖。
温度很稳。
百姓还在欢呼。有人喊“太子仁德”,有人喊“国运昌隆”。声音一层层叠上去,几乎盖过了鼓乐。一名老妇人带着孙儿跪在前排,孩子太小,还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大人低头。
礼官开始宣读诏书副本。
“太子裴昭衍奉诏代祭天地,掌南衙北司兵马……”
话音未落,万人齐跪,山呼千岁。
沈知微忽然想起昨夜那个纸条。
“你们不信人心,就别怪我们毁了规矩。”
她当时把它扔进火盆,烧成了灰。
现在她知道,真正能守住规矩的,不是某个能听心声的人,也不是某一块藏了三十多年的玉片。而是眼前这场所有人都看得见的仪式。
是公开的诏书,是立下的碑文,是交出去的虎符,是跪下的百姓。
她不再需要躲在暗处听谁在想什么。
因为规则已经摆在明面上。
裴砚松开她的手,转向礼官点头示意。礼毕程序继续推进。接下来是祭祀准备环节,香案已摆好,三牲供品陈列整齐,巫祝穿戴法衣,手持桃木杖候命。
沈知微退后半步,让出主位空间。她走到观礼台边缘,伸手扶住栏杆。石栏冰凉,掌心贴上去时有些刺感。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斜斜地映在校场边缘的一块砖石上。那块砖裂了一道缝,像是多年前就被踩裂了,一直没人换。
风把她的裙摆吹起一角。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裴昭衍走来,在父亲面前站定。他脱下头盔,双手捧上一份文书。
“父皇,三军点验完毕,将士名录在此,请您过目。”
裴砚接过,翻开第一页,看了很久。
然后他合上文书,递给身旁的兵部尚书。
“存档。”
兵部尚书双手接过,立刻有记录官上前登记编号,盖印入库。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沈知微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不是在演戏。
他们在建立一种新的习惯——权力交接不需要流血,不需要密谋,不需要试探。它可以通过一套程序完成。
就像她昨日废掉心镜系统一样。
旧的方式结束了。
新的方式正在运行。
她抬头看向金銮殿方向。那三个大字“法安邦”挂在梁上,黑底金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风吹过来,匾额微微晃动了一下,光影在字面上滑过。
她听见裴砚说:“从今日起,太子每月初一主持朝会,每季亲巡边防,每年代祭天地。”
“凡军报直达东宫,不必经内阁中转。”
“遇紧急军情,可先调兵,后奏本。”
这是真正的实权移交。
不再是虚衔监国,而是拥有独立决策能力的储君。
她站在原地,看着儿子接过一道道命令文书,看着大臣们向他躬身行礼,看着禁军将领依次上前递交兵符副本。
一切都在按流程走。
没有人反对。
没有人迟疑。
就连那些原本垂首不语的老臣,此刻也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太子身上。
校场上的士兵开始演练阵型。长枪兵向前推进,弓弩手分列两翼,骑兵绕场奔驰,蹄声如雷。烟尘腾起,遮住半边天空。
沈知微忽然觉得有些累。
她靠在栏杆上,闭了闭眼。耳边全是声音,但她一时分辨不清哪一句是谁说的。
等她睁开眼,看见裴砚正朝她走来。他手里拿着一块布巾,递给她。
“擦擦汗。”
她接过,发现布巾是干的。
她其实没出汗。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轻轻按了按额头。
“你怎么样?”他问。
“还能站得住吗?”
她点头:“能。”
他站在她身边,望着校场中央。
“他比当年的我,更得民心。”
她轻声说:“因为他不必像你一样,用刀剑争天下。他生在这个时代,是你的成全。”
裴砚没说话。
但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那只手很稳,也很暖。
校场上的演练结束。裴昭衍走回高台,摘下盔缨,单膝跪地。
“儿臣已完成阅兵,请父皇训示。”
裴砚走上前,扶他起来。
“起来吧。”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清了。
“以后这条路,你自己走。”
裴昭衍抬头看他,眼神坚定。
“我会走下去。”
人群再次沸腾。鼓乐再起,礼官宣布典礼最后一项:太子首次签署军令。
文书送来。是一份边关驻防调整令。内容早已议定,只需签字生效。
裴昭衍提笔,蘸墨,写下“裴昭衍”三个字。笔锋稳健,无一丝颤抖。
他放下笔,将文书交给兵部执行官。
对方双手接过,高举过头,转身快步离去。
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沈知微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她扶住栏杆,手指用力,指甲在石面上刮出一点白痕。
裴砚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还好吗?”
她张嘴想答,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黑马冲破外围警戒,直奔校场而来。马上骑士全身沾血,铠甲破损,显然是长途奔袭。
他滚落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血书。
“边关急报!突厥前锋已破雁门关,边军死守七日,请求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