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 并非缺乏光线的昏暗，而是剥夺了一切视觉概念的、纯粹的“无”。在这里，眼睛成了最无用的器官，它们无法捕捉任何波长，无法定义任何形状，甚至连“黑色”本身都无法感知，因为那至少是一种颜色。这是视觉意义上的真空，是认知的绝对荒漠。
然而，在这片连时间流速都变得诡异莫名的深渊底层，另一种感知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野蛮生长。
林夜悬浮着，或者说，他感觉自己是在悬浮。物理法则在这里也时常失灵，上下左右失去意义。他的身体曾无数次崩裂，皮肤、肌肉、骨骼在可怖的时间乱流和空间碎片碾压下化为齑粉，又被一股更为霸道的力量强行拉扯、重塑。剧烈的痛苦早已超越了神经承受的极限，变得麻木，成为一种背景噪音般的永恒存在。
他的双眼空洞，曾经璀璨的金银异瞳黯淡无光，彻底失去了焦距。视觉被彻底剥夺了。
但，他“看”得到。
并非通过光线，而是通过“时间”。
在他的眉心深处，一点微不可查的暗金光芒静静悬浮，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奇点。那是“时砂之种”，与他灵魂核心紧密融合的异物，此刻正成为他在无尽深渊中唯一的锚点与感官延伸。
通过它，林夜“看到”了周遭的景象，一幅完全由“时间”编织而成的、光怪陆离到足以令任何正常人疯狂的画卷。
他“看到”身边漂浮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它并非静止，而是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同时经历着风化、凝固、崩解、再凝聚的无限循环。亿万年的岁月在它身上压缩成弹指一瞬，周而复始。他看到一缕扭曲的、银灰色的能量流——那是破碎的空间裂隙，它所过之处，时间的纤维被轻易割裂，留下一道道短暂存在的“疤痕”，一些来不及躲避的细小残骸被卷入，瞬间经历了从诞生到衰亡的亿万种可能。
更远处，巨大的、不可名状的阴影缓缓移动，它们是沉淀在此地的古老存在碎片，身上缠绕着厚重到凝固的时间尘埃，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腐朽与死寂。林夜甚至能“听”到它们内部传来的、缓慢到极致的、属于某个早已消亡纪元的回响。
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由万物兴衰、时刻生灭构成的，动态的、混乱的、却又蕴含着某种残酷规律的地狱图景。
剧烈的痛苦再次袭来，这一次源自脊柱。他的背部剧烈弓起，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哑低吼。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从他体内传来，仿佛有一双无形巨手正在强行改造他的骨架。
脊柱正在龙化。
这是烛龙血脉在极端环境下的被动苏醒，也是时砂之种维系他生命所进行的残酷改造。人类的椎骨被无法理解的力量碾碎、重组，向着更古老、更强大、更能承载时间伟力的形态蜕变。新生的骨骼泛着淡淡的玉质光泽，却又蕴含着可怕的韧性，每一节脊椎都仿佛一枚微缩的龙牙，狰狞而强大。这个过程伴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每一次蜕变都像是将灵魂投入熔炉重新锻造。
血肉同样在经历毁灭与新生。皮肤一次次被无形的力量撕裂，下方新生的肌肉纤维却闪烁着细微的时光涟漪，变得更加坚韧，更能适应这时而狂暴如怒海、时而粘稠如胶质的混乱时空环境。
就在这无休止的痛苦轮回中，林夜的全部意志都集中在眉心的时砂之种上。他失去了视觉，失去了大部分听觉，触觉被痛苦淹没，唯有通过这时砂之种延伸出的“时间触须”，他才能感知自身的存在，感知这个可怕的囚笼。
他的意识在咆哮，在抗争，绝不屈服于这永恒的放逐与折磨。求生的本能，以及更深层处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执念，驱动着他将所有残存的精神力量，疯狂地注入那枚暗金色的时砂之种。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在一次身体即将彻底崩解的前夕，他感到眉心的时砂之种猛地一震！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从中传来，仿佛心脏的第一次搏动。紧接着，一丝极细小的、嫩芽般的物事，艰难地、缓慢地，从时砂之种的核心探了出来。
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段凝实到极致的、具现化的“时间线”，纤细、脆弱，却散发着柔和而纯净的暗金光芒。在这绝对黑暗的深渊里，它微小的如同尘埃，却像灯塔般照亮了林夜内在的感知世界。
第一片“时线叶”。
就在这片叶子生成的刹那，林夜的整个意识被猛地吸入其中一段奇异的律动之中。
他不再是“看”着万物兴衰，而是仿佛置身于一条奔腾不息的光阴长河岸边！无数模糊的画面、破碎的声音、流逝的光影如同洪水般冲击着他的感知。过去、现在、未来的碎片交织碰撞，发出震耳欲聋却又无声的轰鸣。
这种冲击几乎将他的意识彻底冲散。但他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拼命地试图从那信息的洪流中抓住些什么。
渐渐地，一些相对清晰的“碎片”浮现出来：
……楚风浑身浴血，手持虎魄刀，在与一个庞大的机械构造体死斗，眼神疯狂而决绝…… ……一个纯白的身影在冰天雪地中蹒跚，身后九条狐尾虚影摇曳，散发出无尽的悲伤…… ……巨大的星舰残骸漂浮在死寂的虚空，表面覆盖着诡异的、蠕动着的暗紫色苔藓…… ……玄机子道袍破碎，燃烧着生命，将一副古老的卦盘推向极限，光芒万丈…… ……约翰背后光翼与黑翼同时展开，脸上充满挣扎，最终化为一声怒吼冲向某个目标…… ……苏晚晴……不，不完全是，那身影带着她的一切，却又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
这些画面闪烁不定，断断续续，大部分模糊不清且难以理解。它们来自不同的时间节点，不同的可能性，被这片新生的时线叶强行捕捉并呈现在林夜面前。
巨大的信息负荷让林夜头痛欲裂，灵魂都仿佛要被撑爆。他本能地想要切断这种连接。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前一刻，一段相对清晰、距离“现在”似乎并非遥不可及的“过去”碎片，异常顽强地穿透了混乱的洪流，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中——
那是……坠渊的前一瞬！ 楚风目眦欲裂，拼命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方舟基地在远处爆炸的火光映照下轮廓分明！ 他自己正向后跌落，时空裂渊那吞噬一切的混乱能量已经开始撕扯他的身体！
就是现在！ 林夜凝聚起被痛苦和信息洪流折磨得近乎涣散的所有意志，对着那片“过去”的碎片，对着那个短暂而清晰的时空坐标，发出了无声的、倾尽全力的呐喊与呼唤。他试图将自身的存在，将一丝微弱的意念，透过这片神奇的时线叶，传递回去！
【楚……风……】 【归……墟……】 【底……眼……】
每一个意念的碎片都沉重无比，耗损着他新生的力量。他甚至无法组织起完整的句子，只能榨取灵魂最后的力量，将最关键、最核心的词语，如同投掷标枪般，奋力投向那渺茫的过去。
做完这一切，那新生的时线叶瞬间黯淡下去，林夜的意识被狠狠弹回，无尽的痛苦和黑暗再次成为主宰。身体的重塑过程似乎因为这次巨大的消耗而短暂停滞，剧烈的反噬让他几乎彻底失去意识。
但在彻底沉沦之前，一种更加微妙、更加隐晦的感觉，如同冰水般悄然浸透了他的灵觉。
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并非来自周围的时空乱流，也不是那些缓慢移动的古老阴影。那感觉来自于更深层、更本质的地方，仿佛源自维系这片区域、乃至更广阔宇宙时间秩序本身的某种……底层规则。一道冰冷、漠然、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似乎穿透了无尽维度的阻隔，落在了这片混乱的深渊，落在了他这个不该存在的“变数”身上，落在了那枚刚刚发出了一次违规“信号”的时砂之种上。
没有形态，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被更高层级存在“注视”着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悸栗。
林夜残存的意识猛地一缩。
新生带来的微弱希望尚未蔓延，便被一层更浓重、更致命的阴影所笼罩。
他触动了什么？ 那注视来自何方？
无人回答。只有永恒的黑暗与痛苦，以及那枚刚刚耗尽了力量、暂时陷入沉寂的时砂之种，在无声地宣告着，挣扎，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