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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尖破开湄公河上游支流的水面时,正对着雷朵集团营地的方向——远处那片被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圈锁的竹楼群,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棕黄色,屋顶压着防风雨的空心砖与破铁皮,像一头伏在红土上喘息的巨兽。铁丝网的菱形网格里缠满了干枯的罂粟秆,风一吹便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连了望塔上探照灯的轮廓都清晰可见,正随着船的颠簸在水面投下晃荡的光斑。

夕阳已经把河道染成了流动的熔金,从核心的赤金色往外晕开橘红、暖黄的层次,连浪花溅起的细碎水珠都裹着层剔透的暖光,可一撞上船身的锈迹,便碎成带着红土腥气的凉斑,顺着船板的缝隙往下渗。这是回雷朵集团的唯一水路,水面比下游窄了近一半,湍急的水流在船侧冲出漩涡,泛着暗绿的光泽,两岸的橡胶林枝桠疯长,几乎要探到船舷,深绿的叶片上沾着厚厚的红土粉尘,是上午运货卡车驶过扬起的新土,被风一吹便簌簌落在甲板上,积成薄却压手的一层,指尖捻开时能感觉到细小的土粒硌着掌心。

水汽里的气息早已彻底换了脾性——仰光码头那股混着鱼腥腐臭的劣质佛香淡得只剩残影,取而代之的是雷朵营地独有的、刚被车轮碾过的新土腥气,混着远处千亩罂粟田飘来的甜腻,那甜香浓得发滞,像熬过头的麦芽糖,里子还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底,顺着舷窗的裂缝钻进来,缠在喉咙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质感。

船身被支流的急流推得微微晃荡,幅度不大却沉滞,柴油引擎的声响也失了下游的脆利,变成了沉滞的“咚咚”声,每一次震动都顺着真皮座椅的裂纹往骨缝里钻——那座椅是雷朵集团货运船的老物件,边缘的皮革磨得卷了毛边,露出底下泛黄发脆的棉絮,棉絮里还嵌着几根干枯的罂粟绒毛,椅背上印着的莲花蛇形纹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淡的轮廓,莲花瓣缺了角,蛇鳞几乎融成一片,却仍能看出与老佛爷别墅标志如出一辙的纹路。这震动顺着骨缝往四肢蔓延,带着旅途尾声的滞重,连指尖都能感觉到船身与水流较劲的震颤。

丽丽姐终于将那支缠枝莲银签收进袖口暗袋——指尖捏着签尾的力道松了半分,银质签身擦过暗袋里硬挺的雷朵身份牌,发出了“叮”的一声清响,在柴油引擎的沉鸣里脆得像块碎玉。暗袋是她旗袍侧缝特意缝的双层布兜,磨得发亮的绸缎边缘蹭过银签的镂空花纹,藏得严丝合缝。

指尖空落下来的瞬间,她便探手摸向斜挎的漆皮小包,掏出个巴掌大的烟盒。是缅甸本地产的“金丝雀”,烟盒封面印着的粉白莲花早已褪成浅灰,花瓣边缘被指甲反复摩挲得发毛,右下角还缺了块角,露出里面深褐的硬纸板。盒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雷朵货运标签,是去年从仰光码头领货时贴的,“编号073”的字迹被手指蹭得只剩模糊的墨痕,边角卷得像片干枯的柳叶。

她用指腹叩了叩烟盒底,黄铜打火机“咔嗒”弹开,火苗窜起了三寸高,蓝芯裹着橙红的焰尖,映得她眼底的纹路格外清晰——那是常年在雷朵集团的算计与警觉刻下的沟壑,深的地方能看见淡淡的青影,连笑起来时眼角的褶皱都绷得发紧,像被熨斗烫过的硬纸。抽出的烟支裹着糙纸,她含在唇间,火苗凑上去的瞬间,烟丝“滋滋”燃着,灰白色的烟圈立刻从唇间吐出来,在摇晃的船舱里打着旋儿散开,先是拢成紧实的一团,转眼就被气流扯成薄纱。

烟味混着船舱里陈年的皮革霉味——那是座椅底层棉絮吸饱潮气发出来的闷霉,又缠上柴油引擎泄出的焦糊味,呛得肖雅轻轻皱起眉,鼻尖微微耸动,往我怀里又缩了缩。她的帆布裙摆扫过我膝盖上的旧伤,那道去年在边境执行任务时被碎石划开的疤痕,此刻被布料蹭得泛起细微的痒意,像有只小虫子在皮肤下爬。

“老佛爷这人,说起来也算是金三角的活化石,更是雷朵集团的‘活招牌’。”丽丽姐的声音在引擎“咚咚”的闷响里浮出来,被烟味裹着,虽有些发闷,却字字清晰地钻进耳朵。她指尖夹着的烟燃得极快,烟灰积了半寸长,像根细弱的金柱悬在烟蒂上,她却没弹,任由火星在昏暗中一明一灭,每一次闪烁都映得她指节的纹路忽深忽浅。

“三十年前他还是雷朵老东家身边的小喽啰,跟在运货船后提枪放哨——那时候他扛的是把老旧的AK47,枪身磨得发亮,枪托还缠着破布条,生怕后坐力震得肩膀疼。”她顿了顿,烟圈又从唇间溢出,“连雷朵议事厅那张酸枝木桌都挨不上边,每次开例会,他只能蹲在厨房门口啃饭团,饭团是糙米饭拌的咸菜,有时候掉地上沾了土,捡起来拍两下照样吃。”

肖雅的睫毛突然颤了颤,像被风拂过的蝶翼,原本靠在我肩上昏昏欲睡的脑袋轻轻动了动,悄悄抬眼望向丽丽姐。她的眼神里藏着两分清明:好奇像细碎的星光,藏在瞳孔深处;警惕又像层薄霜,覆在眼尾的弧度上。几缕柔软的发丝蹭过我下巴,带着她惯用的皂角清香——那是从巴黎带来的老牌子香皂,味道清冽干净,和周遭缠人的红土腥甜、烟味霉味格格不入。

我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细腻的皮肤,触感一粗一细,反差格外鲜明。这是无声的安抚,示意她放宽心。我的目光却没离开丽丽姐,她说话时视线始终盯着窗外掠过的水上棚屋:那些用锈迹斑斑的铁皮和褪色蓝塑料布搭成的居所,歪歪扭扭地浮在水面,棚顶压着三四块半截空心砖防风雨,砖缝里还嵌着干枯的水草。棚下晾着的破衣烂衫被风扯得猎猎响,有件灰扑扑的衬衫打了三道补丁,补丁颜色驳杂——深蓝、土黄、灰白,像极了老佛爷藏在温和面具下的褶皱,表面看着平整,内里全是藏不住的斑驳与算计。

“真正能够让他出头的是‘黑鸦事变’——那事当年在雷朵集团闹得能掀翻屋顶,老伙计们如今酒桌上就着槟榔嚼着讲,连刀光溅起的血珠往哪飞都能说得分明。”丽丽姐的烟又燃了寸许,烟灰攒成细弱的柱形,终于“簌簌”落在宝蓝色旗袍下摆上,烫出个针尖大的黑印,焦糊味混着烟味飘出来,她却像没察觉,指尖仍无意识地摩挲着烟身,指甲上的正红甲油剥落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泛白的甲床,像被啃过的花瓣。

“那时候黑鸦是雷朵的二把手,风头正盛得很——走路都带着风,腰间别着镀金手枪,见了老伙计连眼皮都不抬。”她的声音沉了些,指尖的烟蒂抖了抖,火星溅在裤缝上,“仗着手里攥着湄公河下游三条黄金运货线,从金三角到曼谷的水路全归他管,又偷偷跟曼谷‘眼镜蛇’帮的头头拜了把子,手里有枪有路子,就红了眼。恰逢老东家肺痨病重,咳得直不起腰,连议事都得靠人扶着坐,他就动了歪心思,想趁机吞掉核心的千亩罂粟田——那可是雷朵的命根子,每年出的货能换三船军火。”

丽丽姐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当年的血腥味:“半夜三更,他带着三十多号人摸进营地,清一色蒙着脸,手里的AK47全上了膛。竹楼四周的火把‘轰’地燃起,枪声跟着就炸了——从后半夜的子时响到天蒙蒙亮的卯时,‘哒哒哒’的扫射声把竹楼的茅草顶都掀了,子弹穿破竹墙的洞眼密密麻麻,像筛子。整条河的水都红透了,不是浅淡的粉,是发暗的酱色,像泼了整桶猪血,连岸边的芦苇丛都挂着指甲盖大的碎肉和凝结的血珠,风一吹‘啪嗒啪嗒’往下掉,腥气十里外都闻得到。”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被人摁进了冰水里——“黑鸦”这名字并不陌生。肖云海在巴黎时提过一嘴,是在塞纳河畔“左岸之光”酒吧的暖黄壁灯下,他指尖捏着水晶红酒杯,杯壁挂着暗红的勃艮第酒渍,无名指上的老坑翡翠戒蹭过杯口,划出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当时他刚听完我汇报雷朵的近况,沉默半晌才低声说:“那家伙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年差点把雷朵的根基刨了,死得其所,就是死法太难看。”此刻丽丽姐的话像拼图,把那些模糊的碎片骤然拼出轮廓,连肖云海当时眼底的冷意都有了落点。

“老佛爷那时候就在竹楼后厨帮工,干的都是最糙的活——烧火劈柴、刷锅洗碗,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褂,袖口磨出毛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蹲在灶前,灶膛的烟灰蹭得满脸都是,谁都没把他放眼里。”丽丽姐的声音里浸了点说不清的寒意,说话时不自觉地往舷窗外瞥了眼,目光掠过浑浊的河水,仿佛怕惊扰了当年沉在河底的亡魂,“毕竟他那时候瘦得像根晒蔫的芦柴棒,肩窄得像片纸,胳膊细得能看见骨头,连老东家淘汰的旧步枪都扛不动,一拎就往下滑,只能帮着搬搬柴火。”

“黑鸦带人冲进来时,竹楼里的护卫早被打懵了,枪声混着惨叫声乱成一团。老佛爷手里连枪都没有,眼瞅着有人举着刀往灶台这边冲,他抓起灶台上那把劈柴的砍刀就冲了出去——那刀是老东家早年打天下时用的,刀身是正宗的缅甸铁,磨得雪亮,能照见人影,木柄缠着发黑的牛皮,被汗浸得油亮,沉甸甸的足有三斤重,他平时劈柴都得双手握着才稳。”

丽丽姐抬手比划了个翻窗的动作,手腕转动的弧度带着狠劲:“他从后厨那扇仅能容一人钻的气窗翻出去,气窗的木框刮破了他的袖口,棉絮都露了出来,他却没顾上揉,踩着竹楼横梁上的裂缝往前挪——那横梁年久失修,被虫蛀得坑坑洼洼,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他却像只猫似的轻,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绕到黑鸦背后时,刚好撞见黑鸦正背对着他换弹匣,金属弹匣落地的‘哐当’声刚响,他手腕一沉,刀就带着风声劈了下去,正砍在黑鸦的后颈上。”

丽丽姐突然抬手,手腕猛地向下一沉,划出道凌厉的劈砍弧线——指尖的红甲油在船舱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淬了血的碎钻,手腕转动时带起的风扫过桌面,连烟灰缸里的火星都晃了晃,那股狠劲透过空气传过来,让人后颈发紧。“那刀力道大得能劈断松木,砍下去时‘咔嚓’一声脆响,是颈骨断裂的动静。黑鸦的头歪在肩膀上,只剩层皮连着,血‘噗’地喷出来,呈扇形溅在竹墙上,红得发黑,顺着墙缝往下淌,滴在他的粗布裤上,从领口灌进去,顺着脊梁骨往下渗,把后腰的布都泡透了。”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旗袍下摆的焦痕:“血珠子砸在竹楼的地板缝里,‘嗒嗒’响,渗了三天都没干,后来打扫的伙计用竹片抠,都能刮下暗红的血痂。老佛爷就站在那滩血里,粗布褂子前襟全湿透了,血顺着衣角往下滴,脚边积了小半滩,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睫毛都没颤,眼神冷得像冰,弯腰捡起黑鸦掉在地上的AK47,拇指拉开保险,对着剩下的喽啰扫了一梭子。子弹穿透肉体的闷响混着惨叫声,他连眉头都没皱。”

肖雅的呼吸猛地顿住,我能清晰感觉到她胸腔的起伏骤然停了半秒,下一秒才急促地续上。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我的袖口,指节泛得发白,把帆布捏出几道深深的褶子,边缘都快磨得起毛。掌心的汗透过布料渗过来,凉得像水,肩胛骨抵着我的胳膊,硬邦邦的像块冻透的小骨头,连带着她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细微的震颤顺着布料传进我皮肤里。

我赶紧往她身边挪了挪,手臂环住她的肩,把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些。掌心贴着她洗得发软的棉布衬衫,布料下是她温热的后背,能清晰摸到脊椎一节节的弧度,像串细小的玉珠。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带着刻意放缓的力度,试图把体温传过去,压下她的颤抖。

窗外的夕阳正顺着橡胶林的梢头往下沉,原本熔金似的水面渐渐淡成橘色,又往深处晕出点粉紫,像泼了半桶掺了水的颜料。远处的水上棚屋被拉得老长,歪歪扭扭的影子投在晃动的水面上,随着浪头起伏,时而蜷缩时而舒展,像一个个蛰伏的鬼影,稍不留意就要爬上岸来。

丽丽姐终于屈起手指,弹了弹烟蒂——烟灰“簌簌”落在地板上,火星坠地时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瞬间灭了,在木纹里留下个焦黑的小点,像颗凝固的血珠。“老东家捡回条命,当天就差人在雷朵的议事厅摆了酒,酸枝木桌上摆满了烤乳猪、槟榔糕,还有从曼谷运过来的威士忌。酒过三巡,他抓起酒壶往老佛爷碗里倒,当场拍着桌子说:‘黑鸦那三条运货线,以后归你管。’”

她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从那以后,老佛爷就成了雷朵的‘刀’——谁不听话,他就去‘收拾’;哪条线出了岔子,他就去‘理顺’。当年清迈有个收货商,仗着自己跟泰国警方熟,敢把价钱压到三成,还拍着桌子骂雷朵‘黑心’。老佛爷带着两个兄弟过去,没带枪,就揣了把折叠刀。第二天一早,那商人家的大黄狗就叼着半只手跑上街,手背上还戴着那枚他讨价还价时拍桌子的金戒——戒面刻着‘招财’二字,磨得发亮。”

丽丽姐把烟蒂摁进烟灰缸,碾了碾:“从那以后,金三角的收货商没人敢跟雷朵讲价。他手上沾的血,比湄公河的鱼还多,连河里的鳄鱼见了他的船,都得躲着走。”

“那他……为什么会对爸那样?”肖雅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像被风吹得快散的棉絮,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她的眼底蒙着层迷茫,像被雾罩住的湖面,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小腹——那里藏着老佛爷给的安胎药锦盒,蓝绸面的边角隔着衬衫蹭过指尖,带着丝滑的触感。“还有给我的安胎药……包装那么精致,看着不像是装的。”

丽丽姐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肖雅脸上,眼角先扯出点弧度,嘴角跟着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可那笑意太浮了,像滴在水面的油花,只在表面漂着,连眼底的细纹都没舒展半分,更别说抵达那藏着冷光的深处,一戳就破。她甚至没等肖雅接话,指尖夹着的烟蒂又往烟灰缸里摁了摁,声音轻得像风:“肖先生当年救过他的命,还是在雷朵最乱、人人自危的时候。”

这话像块石子猛地砸进平静的水里,我和肖雅瞬间都愣住了。肖雅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原本搭在我手背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收了收,眼神里的疑惑瞬间被惊讶填满,嘴巴微微张着,半天没合上;我握着她的手也顿了顿,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皮肤,脑子里全是巴黎那晚的画面——塞纳河畔的酒吧里,暖黄的壁灯映着肖云海鬓角的白发,他喝到微醺,指尖敲着水晶杯,说起老佛爷时只淡淡一句“旧识而已,早年在金三角有过几面交集”,半句没提救命之恩,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二十年前,老佛爷刚从雷朵老东家手里接了青姑会,手里只有十几号人,三条线被其他帮派盯着抢,根基稳得像纸糊的。”丽丽姐的烟已经燃到尽头,火星快燎到指尖,烫得她指节猛地一缩,才舍得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烟蒂还冒着细细的袅袅青烟,混着皮革的霉味飘散开,“曼谷‘眼镜蛇’帮的人记恨他抢了码头生意,趁他带人去收账时下了毒——是‘三步倒’,最阴毒的那种,沾一点就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皮肤从指尖开始发黑,像被墨汁浸染,疼起来浑身肌肉抽搐,蜷缩在地上打滚,牙齿咬得咯咯响,能把舌头咬出血。”

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像在回忆那股蚀骨的狠劲:“那时候他不敢回青姑会,怕被仇家堵,也不敢去雷朵营地,怕连累老东家,只能躲在雷朵最深处的罂粟田里头。裹着块破麻袋,麻袋上全是洞,露着里面发灰的棉絮,还沾着罂粟茎的黏液。他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脸颊烧得通红,呼吸粗重得像破风箱,嘴唇裂得全是血口子,沾着干硬的血痂,连喂水都咽不下去,顺着嘴角往麻袋上淌,洇出一圈深色的印子。”

“是路过的肖先生救了他。”丽丽姐的语气里难得带了点真切的感慨,指尖顺着旗袍上缠枝莲的纹路轻轻划过,针脚细密的花瓣边缘磨得发滑,这纹路和老佛爷那支银签上的镂空花纹一模一样,连花瓣的弧度都分毫不差,“肖先生那时候刚帮雷朵谈成一笔大生意——把三吨货卖给了越南的买家,赚的钱能买半船军火,带着两个保镖回营地。路过罂粟田时,听见丛里有‘嗬嗬’的喘息声,以为是受伤的野兽,让保镖举着枪过去看,才发现是快断气的老佛爷。”

她抬眼瞥了下窗外,夕阳已经沉到橡胶林后面,只漏出点橘红的余光:“肖先生当即把自己的军用水囊递过去,那水囊是他从部队带出来的,磨得发亮,里面还剩大半袋凉白开。他拧开盖子,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往老佛爷干裂的嘴唇里喂,水流顺着嘴角往下淌,老佛爷都没力气咽,他就用指腹轻轻摩挲老佛爷的喉咙,一点点帮他顺下去。后来见他烧得厉害,肖先生干脆蹲下身,把老佛爷架到背上——老佛爷那时候虽瘦,也有百十来斤,肖先生刚谈完生意熬了两夜,后背的旧伤还隐隐作痛,却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几里山路,找丛林里的老郎中配药。”

“那老郎中满头白发,藏在半山腰的竹棚里,摸脉时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说‘这毒入骨髓了,能不能活看天意’。肖先生没走,就在竹棚里守了他整整一周。”丽丽姐的指尖停在缠枝莲的花心上,“白天守在竹棚外劈柴烧火,给老郎中打下手煎药,晚上就坐在竹床边的小板凳上,每隔半个时辰摸一次老佛爷的额头,看烧有没有退。雷朵那边催了好几次紧急会议,是和缅甸军方谈军火置换的关键会,老东家亲自点名让他去,他却让保镖带话‘人命关天,生意能等,人等不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烟蒂的青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那时候连老郎中都觉得老佛爷活不成,说‘这人气数尽了’,只有肖先生盯着老佛爷昏迷时都紧绷的眉头,说‘这人眼神硬,骨子里有股狠劲,死不了’。后来老佛爷真醒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守在床边打盹的肖先生,手里还攥着刚凉透的药碗。”

肖雅的眼神肉眼可见地软了下来,原本像蒙着层寒霜的瞳孔,此刻浸了点暖意,像被晨雾罩住的湖面,连眼尾的弧度都柔和了些。她攥着我袖口的力道松了大半,指节从泛白慢慢恢复成淡粉,帆布上被捏出的褶子也跟着舒展,只剩几道浅痕。指尖无意识地在我手背上轻轻蹭着,力度轻得像羽毛扫过,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既是安抚我紧绷的神经,也是在说服她自己。可她的呼吸仍有些浅,胸口微微起伏,显然那份警惕只是淡了,并没彻底消散。

我心里却像被扔进了块冷铁,沉得往下坠。指尖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锦盒,红木底座隔着布料传来沉甸甸的质感,那枚刻着蛇形纹的金戒仿佛在发烫,硌得掌心老茧隐隐发疼。老佛爷那般心思深沉的人,怎么会把“恩情”当单纯的念想?他的“记恩”分明是另一种更阴狠的“绑定”——肖云海救了他的命,这份情就成了最沉的枷锁,既是护着肖云海在雷朵集团站稳脚跟的筹码,也是捆着他往更深的浑水里拖的绳索。就像他给我的金戒,看着是认可,实则是标记;给肖雅的安胎药,看着是关怀,实则是拿捏——恩情是钩子,一旦挂上,就再也甩不掉,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走。

“不过……”丽丽姐的尾音突然收住,刚才还带着点感慨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像被冰水浇过。她原本垂着的眼猛地抬起来,眼神里的温情像被狂风卷走的雾,瞬间换成了往日的锐利,那股冷光从瞳孔里射出来,像突然出鞘的刀,划破了船舱里短暂的温情。她指尖往袖口摸了摸,那支缠枝莲银签的尖儿不经意露出来,在昏光里闪了下冷芒。

“他的恩,可不是那么好受的,比欠了高利贷还难缠百倍。”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股彻骨的寒意,连呼吸都放轻了,“当年黑鸦的儿子,才十五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爹妈死了没人管,走投无路跪在雷朵的码头青石板上,膝盖都磨红了,眼泪混着红土泥往下淌,哭着求他给口饭吃。”

丽丽姐的指尖屈起来,指甲盖一下下敲在磨损的木桌上——桌面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粗糙的木纹,指甲敲上去发出“笃、笃”的轻响,在柴油引擎的“咚咚”声里格外清晰,像在敲打着人心。“他给了,不仅给了钱——一沓崭新的泰铢,足有五万,用牛皮纸包着递过去,还拍着那孩子的头说‘好好活下去’。后来又送那孩子去曼谷读最好的圣安德鲁私立中学,校服是藏蓝西装配白衬衫,还给买了鳄鱼牌的牛仔裤、耐克的运动鞋,连书包都是真皮的,比学校里富家子弟的装备还齐整。外人都说他心善,连杀父仇人的儿子都肯这般接济,说他‘有佛祖心肠’。”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那股血腥味:“可那孩子毕业后,压根没机会选自己的路,直接成了他最得力的眼线,专门盯着曼谷警方的缉毒动向。老佛爷在他住的公寓里装了微型监听器,藏在插座孔里、挂画背后,连洗澡时说的话都能录得一清二楚。那孩子每月领的‘薪水’,其实是‘监听报酬’,花每一分钱都有人盯着,连交女朋友都得报备。”

“去年年初,一批从湄公河运去曼谷的货,在码头被警方截了——整整二十箱‘白货’,值三百万美金。查来查去,是那孩子一时心软,把货船靠岸的准确时间透露给了相恋三年的女朋友,没想到那女孩是警方的线人。”丽丽姐的声音沉得像淬了冰,“老佛爷没打他,没骂他,甚至没带一个保镖,亲自去公寓看他。手里拎着瓶红酒,深绿色的玻璃瓶,标签印着密密麻麻的法文,说是法国进口的波尔多,1982年的珍品,特意拿来给他‘压惊’。”

“那孩子哪敢怀疑?老佛爷笑着递过酒瓶,指甲盖轻轻碰了碰瓶身,说‘喝了这瓶酒,过去的事就翻篇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拧开了瓶塞,倒了满满一杯喝下去——酒液是深红色的,带着点涩味,他没尝出不对劲。”丽丽姐的指尖停在桌面的裂纹上,“第二天一早,公寓管理员发现他倒在客厅里,已经没了气。死状跟他爹当年一模一样,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疤,只是黑鸦的疤是砍刀劈的,他的疤是被人用匕首划的,边缘整整齐齐。”

“没人替他收尸。老佛爷让人用黑色塑料袋把他裹了,塑料袋上还印着淡金色的莲花纹——跟雷朵货运袋的标志一样,直接扔进了湄公河下游。有人说那天看见鳄鱼浮在水面上,嘴里叼着块染血的布料,是他那件耐克的卫衣袖子。”丽丽姐说完,指尖重重敲了下桌面,指甲盖在磨损的木纹上留下道白印,“他的恩,从来都是要命的。”

肖雅的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白得像刚从纸浆里捞出来的生宣,连耳尖都泛着青灰,唇瓣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原本就浅淡的唇色彻底融进了苍白里。刚松开些许的手猛地又攥紧了,指节绷得发白,几乎要泛出骨质的青白,指甲深深嵌进我掌心的老茧里——那力道比上次在仰光街头被小乞丐拉扯时还要狠,疼得我后槽牙下意识咬紧,却没敢动半分。

我能清晰感觉到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冻住的弹簧,肩胛骨抵着我的胳膊,硬邦邦的像块寒玉,连后背的脊椎都绷成了一条直线。胸口贴着我胳膊的位置,起伏变得格外微弱,呼吸轻得像快要断掉的蛛丝,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显然是被丽丽姐的话惊得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了。

船舱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稠得像掺了红土的泥浆。柴油引擎“突突”的沉鸣、船身划破水流“哗哗”的声响,还有远处橡胶林里传来的不知名鸟叫——那鸟叫尖细得像针,一声接一声扎在空气里,反倒衬得舱内更静,静得能听见肖雅指尖血液回流时细微的“嗡”声,格外刺耳。

“老佛爷常说,‘欠的总要还,要么还情,要么还命’。”丽丽姐的声音轻得像贴着水面飘来的雾,却裹着淬了冰的碴子,刮得人耳膜发疼。她的视线扫过肖雅泛白的脸,又落回我攥着锦盒的口袋位置,眼神里的冷光藏都藏不住,“他给你的金戒,雕着青姑会的蛇形纹,看着是认你这个‘自己人’;给小雅的安胎药,用同仁堂的老方子,看着是疼惜晚辈——可这些全是记着肖先生的情。”

她顿了顿,指尖在桌面的裂纹上轻轻划着,像在描摹无形的枷锁:“只是这情分,早晚会变成要肖先生还的债。雷朵集团这次要把罂粟田从千亩扩到两千亩,还要在湄公河新增五条夜间运货线,明着是老东家的意思,实则全是老佛爷的算盘。他就是想让肖先生当排头兵,替他挡着警方的缉查、其他帮派的抢食,那些明枪暗箭,都得肖先生先扛着。”

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锦盒,红木底座隔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传来沉甸甸的压手感,像揣着块刚从冰河里捞上来的铁。那枚金戒的轮廓隔着布料清晰可辨,蛇形纹的锋利仿佛能穿透木盒与衣料,硌得掌心老茧隐隐发疼,连指腹都能感觉到纹路里嵌着的细碎金粉,凉得像刀。

丽丽姐果然没说实话。她讲了老佛爷斩黑鸦的狠辣,讲了他与肖云海的救命渊源,却对最关键的隐秘绝口不提——那些藏在雷朵罂粟田底下的制毒工厂,铁皮屋顶埋在红土深处,烟囱伪装成灌溉井,日夜熬煮的毒品蒸汽混着罂粟花香飘向河面;青姑会暗地里垄断的湄公河货运,每艘货船的夹层都焊着藏毒暗格,船工全是老佛爷的死忠,连海事警察都买通了大半;还有他借着雷朵“农产品贸易”的名号洗白的黑钱,通过仰光的金店、曼谷的赌场,源源不断流进海外账户。

她嘴里的老佛爷,只是个“记恩记仇”的狠角色,可在我眼里,那分明是个手眼通天的魔鬼——他踩着血路上位,用恩情做枷锁,借佛塔当幌子,把雷朵集团变成自己的制毒机器,掌控着金三角半壁毒品生意的命脉,手上沾的黑比湄公河的水还深。

“他断的那根手指,也是为了雷朵老东家?”我突然开口,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撞出细微的回响。脑海里瞬间闪过老佛爷坐在酸枝木椅上的模样:那截断指搭在汝窑茶杯柄上,断口磨得光滑圆润,泛着浅褐色的旧痕,指腹处是磨得发亮的厚茧——那绝不是寻常劳作能留下的印记,更像常年握枪时扳机硌出的槽、挥刀时刀柄磨出的印,是刀光血影里浸出来的烙印。这个问题压在心里许久,此刻借着舱内的寒意问出来,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语气里的探究。

丽丽姐明显愣了一下,瞳孔微微缩起,像被突然晃了眼的猫,原本搭在桌沿的指尖下意识往袖口暗袋缩了缩——银签的尖儿在宝蓝色绸缎里蹭出细微的“沙沙”声,仿佛那暗袋里藏着能戳破秘密的利器。她喉结动了动,过了两秒才缓缓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连声音都比刚才低了半分:“是和泰国‘眼镜蛇’帮火拼时被砍的,那事儿比‘黑鸦事变’还凶险。”

“那时候雷朵老东家去曼谷谈货,刚进仓库就被‘眼镜蛇’的人堵了门——对方来了五十多号人,全拎着开了刃的砍刀,把仓库的铁门都砍得‘砰砰’响,老东家身边只带了四个保镖,子弹很快就打光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旗袍上的盘扣,那枚铜扣磨得发亮,“老佛爷当时在仓库外的货车里守着,听见里面的砍杀声,抄起根钢管就冲了进去。对方有个矮胖的汉子举着砍刀劈向老东家,老佛爷扑过去用手挡,硬生生把那把铁刀的刀刃掰断了——刀刃崩飞时带着股寒光,直接削掉了他左手食指的半截。”

丽丽姐顿了顿,抬手虚虚比了比自己的食指:“断口齐着第二节指节,血‘噗’地喷出来,溅在仓库的麻袋上,洇出拳头大的印子。他连疼都没哼一声,捡起地上的断刀反砍过去,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把老东家护在身后,直到雷朵的援兵赶到。”她补充道,“从那以后,雷朵老东家就把青姑会的令牌——一块刻着莲花蛇形纹的铜牌,亲手交到他手里,放权放得彻底,连最核心的湄公河运货调度权都给了他。老东家自己退到幕后,每天在竹楼里喝茶遛鸟,成了甩手掌柜。现在雷朵明面上是老东家说了算,其实大小事都得看老佛爷的脸色,议事厅的酸枝木桌前,只有他能跟老东家平起平坐。”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像被湄公河吞进了肚子里,夜幕像浸透了浓墨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连最后一丝橘红余晖都被吞得干干净净,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浅灰的残影。船舱里的灯“咔嗒”一声被点亮,昏黄的暖光从头顶洒下来,却照不透空气中的寒意——那寒意顺着船板的缝隙往上冒,混着柴油味钻进骨头缝,反而把桌椅的影子拉得足有两米长,歪歪扭扭贴在斑驳的舱壁上,木纹与阴影缠在一起,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指节处的阴影尤其锋利,仿佛要戳破舱壁。

远处岸边出现了零星的灯火,是雷朵集团营地的了望塔,塔顶的探照灯转着圈扫过水面,光柱像把雪亮的刀,在船身上投下一道晃眼的白光,转瞬又移开,留下短暂的残影。红土的腥气越来越浓,混着远处罂粟田飘来的甜腻,那甜香裹着寒意,像黏腻的蛛网缠在胸口,让人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发闷,连喉咙口都泛起淡淡的甜腥味。

“老佛爷这人,最会装。”丽丽姐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往我这边凑了凑,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胳膊,旗袍的绸缎蹭过我的袖口,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的眼神警惕地扫了眼舷窗——窗外刚好有只水鸟展开翅膀掠过,翅膀擦着水面飞远,留下一圈圈涟漪,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怕被藏在芦苇丛里的雷朵巡逻兵听见,“对外人装慈祥,见了拜佛的游客都能笑出褶子;对敌人装温和,刀架在脖子上都能说软话;连对雷朵的自己人都带着假面,掏心掏肺的话一句没有,全是算计。”

她的指尖戳了戳我揣着锦盒的口袋,力道很轻,却带着明确的指向:“你以为他给你金戒是瞧得上你?那是做给肖先生看的——一方面是认你这个‘肖家女婿’,另一方面是告诉你,也告诉肖先生,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别说是小雅怀孕两个月,就连小雅上次去营地医务室拿叶酸片、你胳膊上的旧伤是当年边境巡逻时被碎石划的,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丽丽姐的话像颗烧红的石子投进我心里,“咚”地砸开千层浪,心脏猛地往下沉,连呼吸都滞了半拍。那些先前被忽略的细碎线索,此刻像被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在脑海里铺展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老佛爷在别墅里精准说出肖雅怀孕两个月时,我只当是丽丽姐提前报备,此刻才惊觉,分明是青姑会的人早把我们盯得死死的,连肖雅去营地医务室拿叶酸片的次数、医生叮嘱的孕周,他都了如指掌;他刻意提起肖云海在巴黎香榭丽舍大道请客、给侍应生小费的风光,哪里是怀旧,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对肖云海的行踪轨迹了如指掌,从塞纳河畔的酒吧到金三角的营地,我们的每一步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甚至那杯他递来的普洱茶——茶盘是紫檀木的,杯垫绣着莲花,连水温都刚好适口,是算准了我们进门时会口渴;那枚刻着蛇形纹的金戒,尺寸刚好合我的指围,显然是提前打听了我的手寸——每一样物件、每一句话,都藏着不动声色的试探与掌控,像细密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我们的生活。

丽丽姐讲的那些故事,不过是老佛爷庞大罪恶版图里的一小块碎片,连边角都算不上。那些更深、更黑的秘密,她一个字都没提:比如雷朵罂粟田深处埋着的制毒工厂,铁皮屋顶盖着红土,烟囱伪装成灌溉用的水泥井,日夜熬煮的毒品蒸汽混着罂粟花香飘向河面,连蚊虫都不敢靠近;比如仰光瑞光大金塔的地宫夹层,被他改成了藏毒的仓库,佛像底座的暗格能容纳百斤“白货”,借着信徒的香火做掩护,连警方的搜查都能蒙混过关;再比如那些戴金饰的小乞丐,金镯金链都是他统一发放的廉价镀金饰,孩子讨来的钱要全部上交,还得偷偷记下路人的样貌特征,一旦发现可疑的“外来者”,就通过巷口的佛具店传递消息——这些藏在光天化日下的罪恶,她半句都没碰。

“那他和雷朵集团现在……是真的要一起扩罂粟田吗?”肖雅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明显的颤音,像被风吹得发飘的丝线。她的眼底刚淡下去的不安又涌了上来,像涨潮的海水,把瞳孔都浸得发湿,指尖死死抠着我衬衫的塑料纽扣,指腹的力道大得把纽扣都捏得发白,边缘的棱角硌进她的肉里,她却浑然不觉。“爸这次回来,会不会……会不会有危险?”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睫毛颤得像要折断的蝶翼。

丽丽姐却摇了摇头,动作干脆得有些刻意,她把烟盒往斜挎包里塞时,金属烟盒蹭过旗袍的绸缎,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指尖下意识地又摸向袖口暗袋,银签的尖儿碰到雷朵身份牌的金属边缘,漏出“叮”的一声细响,那声响在寂静的船舱里格外清晰,暴露了她的紧绷。“到了雷朵营地你们就知道了。”她避开肖雅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不容追问的决绝,“肖先生明天一早就到,飞机降落在清迈机场,会有人接他直接回营地,有些事,该他跟你们说。”

她猛地转过头,重新看向窗外,夜色里的雷朵营地灯火越来越亮,竹楼群的轮廓在黑暗中愈发清晰——尖顶的茅草屋、围着铁丝网的仓库、议事厅那栋带铁皮烟囱的主楼,连烟囱上锈迹斑斑的纹路都隐约可见。“总之记住,在雷朵待着,眼睛要亮,心要硬。”她的声音沉了些,带着股过来人的凝重,“别信老佛爷的笑,那笑里藏着刀,比青姑会的蛇形纹还毒;也别欠他的情,那情里埋着坑,掉进去就爬不出来。当年跟着他打天下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是先受了他的恩——给过钱,给过权,给过活命的机会,可最后呢?不是死在火拼里当炮灰,就是被他安个‘叛徒’的罪名沉了湄公河,连尸骨都找不着。”

她说完,指尖在袖口暗袋里攥紧了银签,指节泛白,显然那些过往也让她心有余悸。船舱里的寒意更重了,窗外的探照灯又扫了过来,白光映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极了老佛爷那张藏着两面的脸。

船身渐渐向雷朵集团的码头靠拢,柴油引擎的“突突”声渐渐失了力道,从先前的沉实轰鸣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息,每一次震动都弱了几分,最后只剩螺旋桨搅水的“哗哗”轻响,像耗尽体力的巨兽在低声喘息。船舷擦过码头边的系船柱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船身晃了晃,终于稳住了身形。

岸边的红土被探照灯的白光一照,泛着暗沉沉的赭红色,像泼洒后凝固的血痂,连土粒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被车轮碾出的沟壑纵横交错,最深的地方能没过脚踝,沟底积着上午运货卡车漏下的柴油,在灯光下闪着油腻的银亮光泽,踩上去能听见“滋滋”的黏腻声响,空气里又多了层刺鼻的油味。远处的罂粟田在浓稠的夜色里缩成一片模糊的黑影,看不见叶片的轮廓,那股甜腻的香气却愈发嚣张,像化不开的糖浆,裹着红土的腥气扑面而来,比白天浓了数倍,呛得人胸腔发闷,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扼住人的喉咙。

肖雅靠在我怀里,脑袋轻轻抵着我的肩膀,呼吸渐渐从急促转为平稳,却仍紧紧攥着我的手——指节仍泛着淡淡的青白,掌心的汗透过我的袖口渗进来,凉得像刚从河水里捞出来的玉,把棉布浸出一圈深色的印子。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只是比刚才克制了许多,细微的震颤顺着胳膊传过来,像寒风里的烛火在轻轻晃动。她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带着刚从体温里散出的温热气息,与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反差,倒让我心里多了点踏实的底气。

我悄悄探手进衬衫内袋,摸出那支微型录音笔。笔身是磨砂黑的塑料壳,被体温焐得温热,隔着一层布料传来,像颗在掌心跳动的小心脏。侧面的红色指示灯闪着微弱的光,证明刚才船舱里的每一声喘息、每一句试探、每一段关于老佛爷的过往,都被精准记录在内。丽丽姐没说的那些隐秘,老佛爷藏在温和面具下的罪恶,明天肖云海一到,总会有答案。这笔里的每一段录音,都是戳破老佛爷假面的锋利刀子,更是我护着肖雅周全的最大底气。

船彻底靠岸时,码头上的碘钨灯亮得晃眼,惨白的光线泼洒下来,把红土照得泛着诡异的赭光,连搬运工脸上的汗珠都闪着细碎的光。雷朵集团的搬运工正扛着半人高的木箱往仓库走,他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脊背被灯光照得发亮,汗珠顺着肩胛骨的弧度往下滚,砸在红土上“嗒”地一声,瞬间就没了影。粗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着木箱碰撞的“咚咚”声,木箱用厚胶合板钉成,表面蒙着层红土灰,印着模糊的莲花蛇形纹——花瓣边缘磨得发白,蛇头的轮廓却依旧狰狞,和老佛爷别墅里的标志分毫不差,边角处还嵌着几根干枯的罂粟秆,秆尖带着褐色的籽壳,一碰就簌簌掉渣。

货车的引擎声“轰隆”作响,是辆老式的东风卡车,排气管冒着黑烟,车身溅满了红土泥点;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尖利刺耳,是营地门口的狼狗在叫,混着巡逻兵的脚步声——他们穿着迷彩裤,皮靴踩在红土上“咔嗒”作响,腰间的伯莱塔92F枪身闪着冷光。这些声音缠在一起,构成了雷朵集团独有的喧嚣,粗粝、沉滞,带着挥之不去的烟火气与血腥味。

丽丽姐率先起身下船,她理了理宝蓝色旗袍的下摆,把烫出的焦痕藏在身后,指尖一勾,那支缠枝莲银签就从袖口暗袋滑了出来,在指尖飞快转开,镂空的花纹划出细碎的残影,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她的黑色高跟鞋踩在松软的红土上,细跟陷了半寸深,拔出来时能带起一小撮土粒,可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肩线却绷得硬挺——那是在雷朵的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多年,硬生生练出的不容置疑的坚硬气场,连脚步都带着精准的算计,每一步都踩得沉稳。

我扶着肖雅的胳膊慢慢跨下船舷,她的脚步刚沾到红土就微微晃了晃,指尖下意识攥紧我的手腕,我赶紧用手臂揽住她的腰,掌心贴在她微凉的旗袍面料上,稳住她的身形。脚下的红土松软得像刚翻过的田垄,踩下去陷了半寸深,温热的土粒顺着鞋底的纹路往里钻,隔着橡胶鞋底都能感觉到那份带着腥气的暖,是雷朵营地独有的温度——比湄公河的水烫,比仰光的风沉。

远处的雷朵营地在夜色里愈发清晰,竹楼的茅草顶泛着暗黄的光,围着营地的铁丝网缠满了反光带,在探照灯下闪着细碎的冷光。议事厅那栋最大的竹楼亮着灯,糊着桑皮纸的窗户上,映出几道晃动的人影,有的来回踱步,有的俯身扒着窗沿,像一只睁着的眼睛,正死死盯着码头的动静。了望塔上的探照灯突然扫了过来,惨白的光柱带着刺目的亮,瞬间裹住我们,我下意识地往肖雅身前侧了侧身,手臂绷得发紧,把她护在身后——那灯光太烈,照得人眼晕,连她鬓角的碎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怕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惊着她。

“别怕。”我低头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坚定,喉结滚动时蹭过她的发丝,“有我,明天爸一到,在雷朵这里,没人能伤你半分。”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掌心的老茧蹭过她的衣料,试图把这份笃定传进她心里。

肖雅轻轻点了点头,脑袋往我怀里埋得更深了,柔软的发丝蹭过我的脖颈,带着刚从船舱暖光里带出的温热气息,鼻尖抵着我的锁骨,轻轻蹭了蹭,像只受了惊的小兽在寻找庇护。她的指尖松了松,却又很快攥紧我的衬衫下摆,把布料捏出几道深褶,指腹的凉与我胸口的暖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们都懂——从踏入这片红土的那一刻起,从在老佛爷别墅接过那枚刻着蛇形纹的金戒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巴黎塞纳河畔的暖光,回不去咖啡馆里没有算计的闲谈,回不去肖雅眉眼舒展的安稳日子。丽丽姐讲的那些故事,不过是老佛爷罪恶版图的边角料,那藏在阴影里的结尾,还埋在雷朵千亩罂粟田的红土下——藏在伪装成灌溉井的制毒工厂烟囱里,藏在湄公河货船的夹层暗格里,藏在青姑会成员腰间的枪柄上。

那些未说尽的阴谋、捂不住的血腥、躲不开的算计,都等着我们去揭开。哪怕前方是刀光剑影——是伯莱塔手枪的冷光,是砍刀劈落的脆响;哪怕要踏过血雨腥风——是码头木箱里漏出的毒粉,是湄公河底沉着的尸骨,我也必须牵着肖雅的手走下去。这红土烫脚,却也是此刻唯一能落脚的地方。

带着凉意的夜风卷着罂粟花腻得发滞的甜香扑面而来,混着刚被车轮碾过的红土腥气——那腥气里还带着白日的余温,像晒透的血痂被揉碎的味道,两种气息缠在一起钻进鼻腔,像吞了口掺了沙的糖浆,顺着喉咙往下滑时硌得发紧,连呼吸都要费些力气。

我抬手揉了揉发闷的胸口,抬头望向夜空——没有半颗星星,墨黑色的厚重云层低得仿佛贴在橡胶林的梢头,连呼吸都能蹭到那股湿冷的云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在雷朵的竹楼上。远处仰光方向的佛塔影子早被夜色吞得干干净净,可闭上眼睛,老佛爷坐在酸枝木椅上的模样却愈发清晰:天青色的汝窑茶杯握在他骨节分明的手里,杯沿那道细小的冲线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断口处磨得光滑的指节一下下摩挲着杯柄,节奏缓慢而刻意。他眼角的皱纹里漾着慈和的笑意,瞳孔深处却藏着淬了冰的狠戾,两种神色在眼底缠在一起,像搅混的墨与水,构成一幅诡异到令人发怵的画面。而这幅画的背景,正是雷朵集团无边无际的罂粟田——在夜色里泛着模糊的白,每一朵甜香的花瓣下,都埋着被红土盖住的白骨,渗着经年不散的罪恶气息:有被灭口的叛徒,有失手的毒贩,还有那些不知姓名的无辜者,骨头早已被红土浸得发暗,却仍在无声地诉说着血腥。

丽丽姐走在前面半步远,缠枝莲镂空银签在她指尖转得飞快,银尖划破空气的“沙沙”声,在搬运工的粗哑吆喝、货车的轰鸣、狼狗的吠叫里格外清晰,像一根细针戳破了嘈杂的背景。她的高跟鞋踩在红土上,每一步都陷下浅坑,很快又被风卷来的土粒填满,背影挺得笔直,哪怕旗袍下摆沾了红土泥点,也透着股不容靠近的坚硬。

我扶着肖雅跟在后面,她的身体还带着细微的颤,指尖攥着我的袖口,每走一步都轻轻靠向我,帆布裙摆扫过红土,留下浅浅的痕迹又很快消失。我的脚步踩在红土上,发出“噗嗤”的闷响,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似的格外沉重,土粒顺着鞋缝往里钻,硌得脚底发疼,却远不及心里的沉。路过雷朵的铁皮仓库时,厚重的铁门没关严,留着道指宽的缝,“叮铃哐当”的细碎金属碰撞声从里面传出来——和在仰光码头木箱里听见的声响分毫不差,是“货”里混着的金属配件在滚动,或是包装用的钢管相互摩擦,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

仓库旁的巡逻兵正背着手来回踱步,穿迷彩服的裤脚沾着红土,肩上挎着的伯莱塔92F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枪身刻着的蛇形纹在探照灯下格外扎眼:蛇鳞的纹路刻得栩栩如生,蛇眼嵌着的小黑珠闪着光,和老佛爷别墅里保镖配枪的花纹一模一样,连枪柄处磨损的痕迹都如出一辙,甚至和夏川由美加那把从不离身的配枪都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夏川由美加曾说,这是青姑会核心成员的专属印记,刻着蛇纹的枪,从来只沾血,不救人。

心里的念头像被夜风反复打磨,愈发清晰锋利:丽丽姐讲的那些,不过是老佛爷庞大罪恶版图里的边角料,那些被她刻意略过的细节——他如何借着雷朵的名义在罂粟田下挖制毒工厂,如何用青姑会的势力垄断湄公河货运,如何让仰光的佛塔成为藏毒的幌子,如何用金饰小乞丐当眼线——全是没说出口的阴谋。他和雷朵集团的勾连,远不止“合作扩田”那么肤浅,恐怕雷朵早成了他的傀儡,老东家不过是挂名的幌子,他才是真正掌控金三角毒品命脉的人。

而我们要走的路,从踏入雷朵营地的这一刻起,就早已铺满了荆棘:仓库里的“货”是催命符,巡逻兵的枪是杀人刀,老佛爷的笑是索命绳,每一步都可能踩着陷阱,每一句话都可能藏着算计。可肖雅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录音笔在衬衫内袋里贴着胸口,温热的触感像两颗相互依靠的心脏——只要她在身边,只要这笔里的每一段录音都在,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就算要踏着红土与白骨往前走,我也必须走下去。

为了她眼底还未熄灭的光,为了她腹中安稳沉睡的孩子,也为了这片被罪恶浸透的红土上,那些还没被黑暗吞噬的良知——或许是某个想逃离的搬运工,或许是某个藏着秘密的侍女,或许是某个等待破晓的黎明,那些微弱却真实的光明,总得有人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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