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碎又强行拼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李文昊第一个从冰冷的、粗糙的地面上挣扎着抬起头，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的重影和飞舞的金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部撕裂般的剧痛，左臂那仿佛被彻底碾碎、失去所有知觉的冰冷与灼痛交织感，提醒着他最后时刻的疯狂与代价。
“冰痕”……彻底沉寂了。
那种自获得以来，时而带来危机、时而提供一线生机、始终如同幽灵般萦绕在他意识深处的冰冷逻辑低语，消失了。左臂的烙印处只剩下物理层面的、令人窒息的剧痛和仿佛空了一块的虚无感。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视野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令人心悸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废弃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地下空洞？或者说是某种巨大的人造结构内部坍塌后形成的废墟？
头顶是高耸的、望不到顶的黑暗穹窿，偶尔有零星几缕不知从何处渗出的、带着微弱辐射荧光的幽绿色液体，如同垂死的蠕虫般，沿着扭曲断裂的金属骨架和混凝土巨柱缓缓滴落，在下方积起一滩滩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的小水洼，提供了唯一的光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合了铁锈、陈腐机油、某种有机质腐烂的甜腻恶臭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电离空气般的臭氧味道。温度很低，但却是一种潮湿的、粘腻的阴冷，与龙刃基地那种干燥的、技术性的极致寒冷截然不同。
四周散落着如同小山般的、难以辨认原本形态的金属残骸和建筑碎块。它们大多被厚厚的、油腻的黑色污垢和某种发光的菌毯所覆盖，扭曲的钢筋和断裂的管道如同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向空中。
更远处，是一片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隐约能看到更多坍塌的结构和巨大机械的阴影轮廓，寂静无声，仿佛一座被遗忘在时光尽头的巨型工业坟场。
这里绝不是龙刃基地的任何已知部分。甚至可能……已经不在地球之上？那种彻底与世隔绝的死寂和荒败感，强烈得令人窒息。
“咳……咳……”身边传来痛苦的咳嗽声和呻吟。
李文昊强忍剧痛，撑起身体，看向四周。
王文娟、刘怡萱和董立杰就倒在他附近不远处，正陆续从昏迷中苏醒，脸上写满了痛苦、迷茫和深深的恐惧。
“文娟……怡萱……胖爷……”李文昊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都没事吧？”
“昊哥……”王文娟挣扎着坐起身，看到李文昊惨白的脸色和无力垂落的左臂，眼泪瞬间涌出，“你的手……”
“死不了……”李文昊咬牙，“先检查伤势，清点装备。”
四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聚拢在一起。简单的检查和清点后，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除了李文昊左臂近乎报废的重伤和肋部的剧痛，每个人身上都多了不少磕碰和撕裂伤。刘怡萱之前被酸液腐蚀的手臂伤势恶化，红肿不堪。装备方面，所有枪械在传送过程中似乎受到了强烈干扰，内部精密结构大概率损毁，基本成了废铁。董立杰的改装弩弩臂出现了裂纹，仅剩的三支特种弩箭也丢了两支。医疗用品消耗殆尽，食物和饮水也所剩无几。
最致命的是，所有电子设备——包括战术平板、通讯器、甚至是最基础的战术手电——屏幕漆黑，无论如何尝试重启都毫无反应，仿佛内部被某种强大的电磁脉冲或能量乱流彻底烧毁。
他们失去了所有光源、所有对外联系的手段、所有导航和获取信息的可能，被困在了一个完全未知、漆黑一片、危机四伏的绝地。
“妈的……这什么鬼地方？”董立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惊恐地环顾四周无尽的黑暗和废墟，“龙刃的垃圾处理场吗？”
“不像……”刘怡萱忍着臂痛，仔细观察着脚下地面厚厚的、油腻的污垢和那些发光的菌毯，“这些微生物……和已知的任何种类都对不上……空气中的成分也很奇怪……”
王文娟紧紧靠着李文昊，身体微微发抖，一半因为寒冷，一半因为恐惧：“我们……我们还在基地里吗？还是说……被传送到别的地方了？”
李文昊沉默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巨大的废墟空间。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远处一片相对完整的、倾斜的巨大金属壁板上。
那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污垢，但依稀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被严重腐蚀的喷漆标识和文字碎片。
他挣扎着走过去，用还能动的右手抹开一片污垢。
模糊的字迹显露出来，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甚至有些过时的工业标识符号和缩写。大部分无法辨认，但其中几个残存的字母和数字组合，让他瞳孔微微一缩。
“……t-c-07……Sector……demisioned……NRc-7……”
t-c-07 扇区？退役？NRc-7？
NRc……这个缩写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不是在龙刃的资料里，而是在更早的、关于旧时代能源机构的模糊记载中……
难道这里不是龙刃建的？甚至可能……比龙刃的历史还要古老？
就在他试图回忆时，一阵极其微弱、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规律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再次从废墟深处传来。
嗡……嗡……
这声音……与之前在静滞回廊深处听到的、那来自“沉默核心”的机械嗡鸣声极其相似！但似乎更加……微弱、断续，仿佛源头的力量已经濒临枯竭。
与此同时，李文昊那死寂的左臂烙印处，竟然再次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针扎般的刺痛！
不是“冰痕”的低语，而是烙印本身对同源能量环境的残余生理反应！
这里……这个诡异的废墟，竟然真的与龙刃基地最深处的“沉默核心”存在着某种联系？！那个传送阵，将他们送到了与“核心”相关联的、另一个早已被废弃和遗忘的区域？
“声音……又来了……”刘怡萱也听到了，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和之前那个……好像……”
“方向……”李文昊强忍着左臂的刺痛，仔细分辨着那微弱嗡鸣的来源，指向废墟深处一个更加黑暗的、似乎有巨大管道入口的方向，“在那边……”
那是他们唯一可能的信息来源和方向指引。
但没有光源，在这片地形复杂、危机四伏的黑暗废墟中前行，无异于自杀。
“找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比如……应急灯之类的……”王文娟声音带着希望，开始小心翼翼地翻检身旁的金属残骸。
董立杰也骂骂咧咧地开始搜寻。
然而，大多数残骸都腐朽得太厉害了，一碰就碎。偶尔找到几个看似完好的壁挂接口或设备箱，也都早已锈死或被污垢堵塞，根本无法打开。
就在希望逐渐渺茫之时，刘怡萱忽然发出一声低呼：“等等！这个……”
她正蹲在一个半埋在污垢里的、造型奇特的金属箱旁。箱子不大，材质似乎是一种耐腐蚀的合金，表面有一个模糊的、三螺旋环绕箭头的标志，与龙刃的徽记截然不同。
箱子没有锁，似乎只是卡住了。刘怡萱用匕首费力地撬动了几下。
咔哒。
箱盖弹开了一小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臭氧味道涌出。
里面没有武器，也没有食物，而是……几根密封在真空管内的、散发着柔和幽绿色光芒的……晶体棒？旁边还有几个巴掌大小的、造型古朴的、似乎是金属和玻璃制成的提灯状设备，灯头位置有一个空的卡槽。
“这是……冷光棒？和……生物提灯？”刘怡萱惊讶地拿起一根晶体棒，幽绿的光芒照亮了她疲惫的脸，“看款式好古老……但能量似乎还很稳定？”
她尝试着将一根晶体棒插入一个提灯的卡槽。
咔。
轻轻一旋。
嗡……
提灯顶部的透明罩内，那根幽绿晶体棒骤然亮起，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足以照亮周围五六米范围的光芒！光线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甚至能驱散一部分令人不安的黑暗。
“太好了！有光了！”王文娟惊喜道。
李文昊接过提灯，仔细看了看。这种技术看起来很古老，甚至有些简陋，但异常可靠耐用。箱子里这样的晶体棒还有七八根，提灯也有三个。
“省着用。”他将提灯分给众人，“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照明了。”
有了光源，众人心中稍安。
他们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嗡鸣声传来的方向。
“走。”李文昊提起一盏灯，忍痛当先走向那个巨大的管道入口。
入口直径超过五米，歪斜地嵌在坍塌的墙壁上，内部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管壁厚实，覆盖着同样的油腻污垢和发光菌毯，那微弱的嗡鸣声正从管道深处传来，带着诡异的回音。
管道内似乎曾经流淌过某种液体，底部积着厚厚的、半凝固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淤泥。
四人小心翼翼地踏入管道，踩着粘稠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深处走去。
幽绿的灯光在无尽的黑暗中摇曳，只能照亮脚下有限的范围，反而让管道前方和后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和恐怖。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封闭的空间内被放大，伴随着那持续不断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似乎到了尽头。管道连接着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
但当他们走出管道口，被眼前的景象再次震撼时，才发现管道并非尽头，而是……一个巨大的断裂口！
他们正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仿佛被拦腰斩断的巨型输送管道断裂的边缘！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冰冷的、带着腐败气味的气流从深渊下涌上，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
而眼前展现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巨大到难以想象的、近乎地下穹顶般的空间！规模甚至超过了龙刃基地的静滞回廊！
穹顶下方，是一片无比狼藉的、如同末日战场般的废墟！无数更加巨大、更加复杂的机械结构和建筑残骸堆积如山，一直向下延伸，没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许多残骸上还能看到激烈的爆炸、撕裂和熔毁的痕迹，仿佛经历过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或灾难。
而在那片广阔的废墟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中央，一个相对完好的、巨大的、由某种暗灰色金属构筑而成的圆形平台。
平台表面刻满了无数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与静滞回廊符号同源但更加古老破损的符文。平台中心，是一个已经严重变形、断裂的巨型支架，似乎曾经承载着什么庞然大物，但现在早已空空如也。
那持续不断的微弱嗡鸣声，正是从这个圆形平台的基座深处传来！
平台四周，散落着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半打开的、如同棺椁般的静滞舱！但与回廊里那些完好封印的舱体不同，这些舱体大多严重破损，舱盖扭曲变形，甚至被强行撕裂！透过破损的缺口，可以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或者……只剩下一些冻结的、难以辨认的、仿佛某种有机物残骸的黑色焦块！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发生了惨烈事故的……静滞核心接收平台？或者传送终端？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平台边缘和周围的废墟中，借助幽绿的灯光，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不是机械残骸，而是……白骨。
大量的人类白骨！
它们穿着早已破烂不堪、款式古老的制服（并非龙刃制式），以各种挣扎、逃跑、战斗或相互攻击的姿态，倒毙在平台四周和废墟之中。许多骨骼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断裂甚至溶解的痕迹。武器散落一地，大多是老式的实弹枪械和冷兵器，与现代化的龙刃装备格格不入。
仿佛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绝望的、最终无人幸免的惨烈战斗或者……屠杀？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文娟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紧紧抓住李文昊的胳膊。
刘怡萱捂住嘴，胃里一阵翻腾。作为医学生，她能清晰地辨认出那些骨骼上的创伤有多可怕。
董立杰端着弩，喉咙滚动了一下，骂不出来了。
李文昊的心沉到了谷底。眼前的景象，比龙刃基地的静滞回廊更加直接、更加血腥地揭示了某个被掩盖的、黑暗而残酷的真相。龙刃所守护的“上古契约”，其背后隐藏的历史，恐怕远非他们想象的那般光荣和正义。
他目光扫过那些白骨，忽然，在其中一具靠在平台基座旁的、相对完整的骷髅身上，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具骷髅身上穿着的制服相对完好，能看出是一种指挥官级别的服饰，胸前挂着一个金属铭牌。他的手指骨，正死死地抠进平台基座金属外壳的一道裂缝里，仿佛死前还在试图破坏或者启动什么。
李文昊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幽绿的灯光下，他看清了那个铭牌上的字迹，虽然模糊，但依稀可辨：
“[编号]：K-7”
“[隶属]：守望者序列 - 终焉回收部队”
“[姓名]：……”
后面的名字被干涸的血污和锈迹彻底覆盖，无法辨认。
终焉回收部队？守望者序列？
这两个词，如同闪电般击中了李文昊的记忆碎片！他猛地想起，在静滞回廊那个被冰封的龙牙先锋舱体铭牌上，似乎提到过“守望者”！
难道……这些白骨，是更早时期的、“契约”的另一批执行者？他们在这里执行“终焉回收”任务时，遭遇了不测？平台上的静滞舱里原本封存着什么？是回收来的危险物？还是……像储俊文一样的“钥匙”？
而那个指挥官，死前想做什么？
李文昊的目光顺着他抠抓的裂缝向里看去。裂缝很深，里面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他示意董立杰帮忙。
董立杰用匕首小心地撬开已经锈蚀脆弱的金属外壳。
咔嚓。
一块外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结构。那是一个被暴力破坏的、布满烧灼痕迹的控制面板残骸。而在烧毁的线路和元件之中，赫然卡着一个大约巴掌大小的、由某种黑色金属制成的、布满裂纹的方正设备。
设备表面没有任何按钮或屏幕，只有一个深深的、与静滞回廊符号相似的凹槽，但凹槽内部已经碎裂，没有任何能量反应。
看起来像是一个……某种控制核心？或者密钥？
李文昊小心地将这个冰冷的、沉重的金属块取了出来。入手瞬间，他死寂的左臂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刺痛。
这东西……似乎也带有一丝极微弱的同源能量残留？
就在他试图仔细查看时——
嗡……！
平台基座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突然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频率似乎加快了一丝，然后……如同耗尽最后力力的老人般，发出一声极其悠长的、带着无数杂音的哀鸣，最终……
彻底停止了。
整个巨大的废墟空间，瞬间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死寂之中。
那唯一指引他们、代表着一丝微弱联系的声音，消失了。
最后的光源，仿佛也随着这声音的消失而变得黯淡了一些。
无尽的、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再次挤压而来，带着更加浓烈的腐败和绝望的气息。
四人站在原地，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感受着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被整个宇宙彻底遗忘。
而就在这时，在那嗡鸣声彻底消失的死寂中，另一个声音，开始隐隐约约地、从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堆满了白骨和残骸的黑暗深渊中，飘荡上来……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无数人在一起低语的、断断续续的……
……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