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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长沙取经

仲明一回到厂里,脚步都没来得及放缓,就径直找到了父亲。他脸上带着难掩的兴奋,把要去开研讨会的消息一股脑儿告诉了父亲。

父亲听完,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语气里满是欣慰: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你好好把握。这事别声张,你悄悄去就行。要是仲昆问起来,我就说机械局发了通知,叫管技术的去开个会。”

仲明点点头,把父亲的叮嘱记在了心里。

3月20号这天,机械局办公室的电话恰好打到了厂里,接电话的正是仲明。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通知:21号上午9点到机械局技术科报到,随后一同前往长沙参加研讨会,会务费每人200元,不过路费和住宿费需要自理。挂了电话,仲明心里既期待又多了几分郑重。

3月21号上午,离9点还有一阵子,仲明就已经出现在了机械局技术科。这次同去长沙的一共三人,除了他,还有拖拉机厂的总工程师梁工,以及县车辆配件厂的技术科副科长,此行由梁工带队。机械局特意派了辆吉普车,准备送他们三人去火车站。但仲明没坐吉普车,他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到了火车站,细心地把车寄存好,才和另外两人会合。

中午12点,他们登上了开往长沙的火车。火车一路颠簸,经过20多个小时的行程,终于在22号中午抵达了长沙。刚走出出站口,仲明就看到会务组的大客车正停在不远处等着接站,几人跟着人群上了车,客车一路平稳行驶,将他们直接送到了会议地点——长沙长城宾馆北楼。

大客车碾过长沙繁华大街的喧嚣,引擎声在车流中起伏,最终稳稳停在长城宾馆北楼前。摇下车窗,林立的楼群拔地而起,玻璃反射着正午的阳光,与穿梭不息的车流交织成一幅动态画卷,将这座城市的活力与节奏展露无遗。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便藏在这片热闹之中。

宾馆的效率出乎意料地高,前台工作人员动作麻利,很快就为我们办好了入住手续。同行三人被安排在同一间房,放下行李简单收拾后,彼此眼中都透着对即将开始的研讨会的期待——那是一场关乎行业机遇的重要聚会,每个人都暗自憋着一股劲。

这次研讨会由中国汽车联合会主办,意义非凡。其核心目的是筛选优秀的配件生产厂家,为汽车生产提供配套支持。正因如此,国内颇具名气的配件厂几乎都派了代表参会,一场没有硝烟却暗藏锋芒的行业较量,已在无形之中悄然拉开序幕。

3月23日,大会进入技术交流环节。宾馆北楼的会议厅气派非凡,能容纳1000多人,红色的地毯从入口一直铺到主席台,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只是上午9点大会开始时,厅内坐了不到一半人,稀疏的座位反倒少了几分拥挤,多了些从容交流的空间。

上午的技术交流环节,有三家企业代表先后登台发言。首个登场的是瑞安红旗汽配厂,彼时它还只是个规模不大的企业,却凭借近几年迅猛的发展势头引人关注——谁能想到,这家当时尚显青涩的厂子,后来会成长为年产值超百亿的瑞立集团。紧随其后的是北京京兴汽车配件厂,作为国内知名度颇高的老牌企业,其代表一开口便自带分量,引得台下不少人频频点头。最后发言的是海门金桥机电有限公司,这家综合性车辆配件厂规模庞大,提及的几项技术成果也让人眼前一亮,实力不容小觑。

三家企业的发言各有侧重,有的聚焦成本控制,有的深耕市场拓展,但核心都围绕技术创新与发明专利展开,字里行间也不忘巧妙地推介自家产品。只是全程听下来,没有任何一家提及与齿轮相关的内容,这让我们这群对齿轮技术格外关注的人,多少有些意犹未尽,只能盼着下午的分组讨论能带来惊喜。

下午的分组讨论,终于迎来了转机。仲明被分到了与变速箱、齿轮相关的小组,招远齿轮厂、金华东风齿轮厂等业内相关企业的代表都在其中。东风齿轮厂的代表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陈工程师,仲明见状,主动坐到他身边,没有急于提及毕庶模的任何信息,只是专注地就齿轮加工的几个技术难点向他讨教。陈工程师也颇为热情,耐心地一一解答,两人越聊越投机,仿佛在这片喧嚣的会场里,找到了属于齿轮技术的角落。

“我们是刚成立几个月的小厂,”仲明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局促,却更多的是诚恳,“之前仿制过你们卖给县拖拉机厂的2956号齿轮。我父亲是合金钢生产的老工人,他用自己曾得奖的配方生产的同款齿轮,性能不错,荷载能达到180%。现在他还想继续试制这种齿轮。”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风声。仲明解开帆布挎包的搭扣,“咔嗒”一声轻响,金属碰撞的细微声音在这安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从包里取出两个叠在一起的齿轮,递到办公桌对面。铜色的齿牙在头顶日光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光,边缘还留着细微的磨痕,那是反复打磨、试验留下的印记。

陈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齿轮上。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捏起一个,指头的薄茧摸着冰凉的金属表面。齿轮在他掌心缓缓转了半圈,他忽然“哦”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这是3字起头的型号吧?我们厂五年前试过量产,卡在最后一道工序上了。”

仲明猛地往前倾了倾身子,眼里闪过一丝急切。他的目光扫过陈工的袖口,那里还沾着未洗净的机油,深蓝色工装的肘部磨出了一圈毛边——这分明是个常年泡在车间里,和机器、零件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技术员。

“那时候厂里刚上大型齿轮生产线,”陈工把齿轮放回桌上,指头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这种小模数齿轮就成了鸡肋。现在老生产线还在维持,但设备都快淘汰了。”

他忽然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放射状,带着几分好奇问:“你们年轻人还盯着这个?”

“想试试。”仲明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已经记了几行字,“听说当年试制没过关?”

“材料问题。”陈工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齿轮钢的成分不对,我们化验不出来。那时候哪有现在的技术?”他忽然提高了音量,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光谱分析仪能把合金钢里的微量元素都给你列出来,清清楚楚。”

仲明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光:“哪里能做这个分析?”

“厦门大学对外接活儿,”陈工报出一个地址,又补充道,“就是贵,一次得几千块。”

“国外的样品也能测?”仲明追问,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机器不认国界。”陈工看着他急切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多了几分认可,“你这小伙子,倒是实在。”

下午的分组讨论在招待所会议室进行。后排有人翻着旅游手册窃窃私语,说要趁会议间隙去橘子洲头。仲明却在笔记本上画满了齿轮草图,连邻座递来的景区宣传单都没接。轮到陈工发言时,他把椅子往前挪了半尺,连对方提到的热处理温度都精确到个位数。

“小伙子叫仲明是吧?”散会后陈工主动递过纸条,“这是我家里电话,有机会找我喝酒。”仲明赶紧摸出钢笔,把自己工厂的地址写了三遍,生怕墨迹晕开。

3月24日的长沙宾馆宴会厅里,撤去桌布的餐桌上摆满了金属样品。仲明的帆布挎包已经鼓起来,里面塞满了各种样本和技术手册。他在每个展台前都要站够十分钟,遇到精密齿轮就掏出卷尺量齿距,连别人递来的矿泉水都没空拧开。

宴会厅中央的签约区响起掌声时,他正在角落研究一台进口齿轮检测仪。展商是个白头发的德国人,仲明连说带比划问了三个问题,最后把对方的名片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那上面已经别着十七张名片,每张背面都写满了批注。

离开展厅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挎包上。仲明摸了摸包里的二枚齿轮,金属外壳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想起陈工说的光谱分析,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仿佛那齿轮转动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了起来。

临近中午,仲明回到房间时,他将一沓沓汽车制造技术资料按专题分类,用牛皮纸绳仔细捆扎好,边角对齐的瞬间,像是给这场持续二天的技术研讨会画上了个利落的句号。

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餐盘碰撞的脆响混着各地口音的交谈声,让这顿简单的午餐有了几分烟火气。仲明端着一碟小炒和米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玻璃外往来的人群,忽然想起离家时晓芬塞在他背包里的腌菜。玻璃瓶里的芥菜被晒得金黄金黄,是她头天夜里就着煤油灯切碎、拌上辣椒粉封好的,此刻大概还安静地躺在行李箱的侧袋里,等着和他一起踏上归途。

下午的大会总结像一场精准的齿轮运转。中国汽车联合会副会长站在台上,身后的投影幕布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从上半年的行业增速到新技术转化率,每一项都条理分明。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不到一个小时便收了尾,台下响起克制而热烈的掌声。仲明在笔记本上最后画下一个对勾。

颁奖仪式的音乐骤然昂扬起来。当主持人念出“东风二汽二十四厂联合研发科技制造技术”时,前排几位穿着工装的工程师猛地站起身,胸前的厂徽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重庆嘉陵的代表捧着cJ50摩托车模型上台时,国家银质奖的匾牌格外醒目。仲明忽然想起晓芬说过,她弟弟总念叨着想有辆这样的摩托——那孩子去年考上县中学,每天要走十里山路,若是有辆摩托,冬天下雪就不用蹚泥水了。孟少农老先生领奖时,全场的掌声格外绵长,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举起奖杯,目光扫过台下,像是在看一群正在成长的幼苗。仲明悄悄挺直了脊背,觉得自己手里的技术资料忽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收拾行李时,他特意把获奖名单折好放进内袋——晓芬的父亲总爱打听这些新鲜事,去年他带回去的行业简报,被老人用浆糊粘成厚厚的册子,整日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回到房间,推开门便撞见梁工正踮脚往行李箱里塞东西,县配件厂的副科长蹲在地上,面前摊着花花绿绿的包装纸。“仲工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包腊鱼还塞得进去不?”梁工直起身,额角沁着薄汗,“下午溜出去转了转,见长沙这特产实在地道,我家那口子总说超市的腊鱼少了点烟火气。”副科长笑着举起手里的湘绣:“给我家丫头带的,她说学校墙报要贴这个,比画报上的好看。”三人对着车票一对,竟都是同趟车同个车厢,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趟远门忽然就近了许多。

最后一顿晚餐吃得格外热闹。梁工说起他买的酱板鸭有多正宗,副科长数着给车间工友带的薄荷糖,仲明扒着米饭,心里盘算着该去买些什么。

晚饭后,三个人搭车到了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广播响起时,他拜托两人照看行李,快步穿过人群,在车站旁的老店买了两只油光锃亮的南风鸡,又挑了两盒印着岳麓山图案的灯芯糕。油纸包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香气,混着远处火车进站的鸣笛声。

火车启动时,窗外的路灯连成一串流动的星河。卧铺车厢里,梁工的呼噜声、副科长翻报纸的沙沙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汽笛声,搅成一锅温热的粥。仲明靠在窗边,看着月光漫过铁轨,忽然想起离家那天,晓芬站在村口老槐树下,说等他回来要做他爱吃的田螺炒米饭。“现在正是田螺最肥的时候。”

第二天下午四点,火车准时驶入县城车站。三人在出站口分了手,梁工要去汽车站转车,副科长的自行车早被同事骑来等候,车把上还缠着红绸带。仲明在寄存处找到自己的摩托车,车座上积了层薄灰,他掏出抹布擦了擦,把南风鸡和灯芯糕小心放进后备箱。发动引擎时,链条“咔嗒”一声轻响,驶向杨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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