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从来都不懂得温柔，尤其在深秋时节，卷着碎雪掠过杭爱山的褶皱时，总能掀起些被岁月掩埋的往事。颉利可汗坐在牙帐中央的虎皮王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案几上的鎏金酒壶，壶身上雕刻的狼头在跳动的烛火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此刻翻涌的心绪。帐外传来骨笛与羯鼓的混响，那是部众在庆祝今年的冬猎丰收，可这喧闹却像一层薄冰，盖不住他胸腔里那声沉闷的叹息 —— 距离他最后一次跳起 “腾格里之舞”，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了。
那时他还是个十岁的少年，名叫咄苾，是启民可汗最疼爱的孙子。在突厥人的习俗里，男子年满十岁要举行 “成丁礼”，除了要能弯弓射落天上的孤雁，还得在祭坛前跳完一整支 “腾格里之舞”。那是草原上最神圣的舞蹈，模仿着苍狼在月下嚎叫、雄鹰在云端盘旋的姿态，舞者要赤裸着上身，用刀尖划破手臂，让鲜血滴落在燃烧的柏枝上，以此祈求长生天的庇佑。咄苾清楚记得那天的情形：祭坛周围插满了绘着狼图腾的旗帜，风中飘着马奶酒的醇香，他的祖父启民可汗亲自为他系上五彩的绸带，父亲始毕可汗则将一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弯刀塞进他手里。当骨笛声响起时，他深吸一口气，踩着鼓点踏出第一步，忽然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发烫，仿佛有股力量从地心涌上来，顺着脚踝的铜铃一路窜到天灵盖。他旋转、腾跃，手臂划出的弧线比雄鹰展翅还要舒展，当刀尖划破皮肉的瞬间，他看见祖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而站在人群后的叔叔处罗可汗，嘴角却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
成丁礼后的第三年，启民可汗在一次狩猎中坠马身亡，始毕可汗继承汗位，咄苾成了突厥汗国最尊贵的小王子。可他对汗位继承那套繁琐的礼仪毫无兴趣，反倒整日缠着部落里最年长的萨满学习舞蹈。那萨满是个瞎眼的老妇人，据说年轻时曾在阿尔泰山的雪洞里见过腾格里神，她教咄苾跳 “战舞” 时，总要用枯瘦的手指捏着他的手腕，一遍遍纠正：“不对，狼扑食时前爪要像铁钳，你这软绵绵的，像只刚断奶的羊羔。” 咄苾不服气，偷偷跑到草原上观察狼群捕猎，看它们如何潜伏、突袭、撕咬，回来后对着月亮反复练习，直到萨满点头说：“这才有点狼崽子的模样。” 有次他练舞太投入，竟跟着一群野狼跑到了回纥部落的领地，被对方的巡逻兵抓住。可当他在回纥可汗面前跳起那支融入了狼性的战舞时，原本怒目圆睁的回纥可汗突然抚掌大笑，不仅放了他，还送了他一对用白鹿皮制成的鼓槌。
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始毕可汗带着部众南下，与隋朝的军队在马邑对峙。夜里，咄苾溜出营帐，在隋军阵前的空地上跳起了 “惑敌舞”。那是种怪异的舞蹈，脚步轻盈得像只羚羊，腰间的绸带却舞得如同毒蛇吐信，骨笛的节奏忽快忽慢，听得隋军士兵心慌意乱。当他旋转到第三十二圈时，突然一个踉跄，看似要摔倒，却趁机将藏在靴筒里的火石甩向隋军的粮草堆。火借风势迅速蔓延，隋军阵脚大乱，始毕可汗趁机率军冲杀，大获全胜。战后，始毕可汗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的舞姿，比弯刀还锋利。” 可咄苾却望着远处燃烧的火光发呆，他想起刚才在混乱中，似乎看见一个隋军的小兵，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
始毕可汗去世时，咄苾正在西征高昌的途中。接到消息的那个夜晚，他独自在沙漠里坐了整夜，天亮时突然拔出弯刀，在沙丘上跳起了 “送魂舞”。那舞蹈没有鼓点伴奏，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刀刃划破沙子的声音，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在沙地上转出一个直径丈余的圆圈，圈里的沙粒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 那是他手臂上的血，混着汗水渗进了滚烫的沙子里。回到王庭时，处罗可汗已经坐上了汗位，见他归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的好侄子，听说你在高昌跳得一手好舞？” 咄苾没说话，只是解下腰间的铜铃，放在处罗可汗面前的案几上，铜铃碰撞的脆响里，藏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挑衅。
处罗可汗在位的三年里，咄苾活得像头被关进笼子的狼。他被剥夺了兵权，只能在牙帐里看着叔叔重用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萨满，看着突厥与隋朝的关系日益紧张。可他从未放弃跳舞，只是把舞场从草原搬到了密室。每天深夜，他都会锁上房门，对着墙壁上的狼图腾练习，将那些压抑、愤怒、不甘都融进舞步里。他创造出一种新的舞姿，把战舞的刚劲与 “腾格里之舞” 的庄严结合起来，旋转时故意让绸带缠住身体，再猛地挣脱，像挣脱枷锁的困兽。有次他练到忘情，竟一脚踹碎了房里的铜炉，飞溅的火星烧着了地毯，也烧断了他左肩上的旧伤，那是当年与黠戛斯人作战时留下的疤痕，此刻又渗出了血珠。
武德三年的冬天，处罗可汗突然暴毙，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中了中原人的毒，也有人说是被长生天收走了魂魄。咄苾在混乱中召集了父亲当年的旧部，带着他们冲进牙帐时，正撞见处罗可汗的儿子什钵苾试图抢夺可汗的金狼头冠。咄苾没说话，只是解下腰间的弯刀，在空地上跳起了那支融合了战舞与腾格里之舞的新舞。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刀尖在烛火中划出一道道寒光，当最后一个旋转结束时，弯刀稳稳地架在了什钵苾的脖子上。帐外的部众看着这一幕，突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认出这舞姿里有始毕可汗的影子，有启民可汗的威严，更有属于突厥人最原始的血性。咄苾戴上金狼头冠的那一刻，觉得长生天仿佛在他耳边低语：“从今往后，你就是颉利可汗。”
成为可汗的颉利，并没有像部众期待的那样立刻对中原开战。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萨满把 “腾格里之舞” 的乐谱重新整理出来，又从回纥、薛延陀等部落请来最优秀的舞师，一起改良突厥的舞蹈。他说：“草原的狼不仅要会撕咬，还要会在月光下跳舞。” 在他的推动下，突厥的牙帐前每天都能听到欢快的鼓点，老人教孩子跳 “鹰舞”，姑娘们跳着 “胡旋舞” 迎接远方的商旅，连最严肃的萨满，也会在祭祀时加一段轻快的踢踏舞步。有次波斯商队路过王庭，带来了一种用丝弦弹奏的乐器，颉利可汗听了半天，突然拉起商队首领的手，跳起了即兴编创的舞蹈，他的脚步踩着波斯乐器的节奏，手臂的动作却还是突厥战舞的模样，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可和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武德五年，唐朝的使者带着丰厚的礼物来到突厥，希望能重修旧好。颉利可汗在牙帐里设宴款待，酒过三巡，唐朝使者突然说：“听说可汗舞姿卓绝，能否让我等一开眼界？” 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突厥的武士们都觉得这是挑衅。颉利却笑了，他解下金狼头冠，赤裸着上身，让乐师奏起最古老的骨笛曲。他跳的是 “腾格里之舞”，却在其中加了段中原的 “踏歌” 舞步，当他用脚尖在地毯上划出一个个圆圈时，唐朝使者突然站起来鼓掌：“可汗的舞蹈，既有草原的辽阔，又有中原的细腻，真是天下奇观。” 颉利停下动作，接过递来的马奶酒，目光锐利如刀：“舞蹈可以融合，但突厥的土地，一寸也不能让。”
那年秋天，颉利可汗终于率军南下，兵锋直指太原。在晋阳城外围的旷野上，他看着唐军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突然让人架起羯鼓，在阵前跳起了战舞。他的动作比年轻时更加刚劲，每一次跺脚都震得地面发颤，腰间的铜铃与士兵的呐喊混在一起，竟让对面的唐军阵脚有些松动。就在这时，一支冷箭突然从唐军阵中射来，擦着他的耳边飞过，钉在身后的狼旗上。颉利非但不惧，反而大笑起来，旋转的速度更快了，仿佛要把那支箭的戾气都卷进自己的舞步里。这场战役，突厥人大胜，可当颉利走进晋阳城时，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突然觉得靴底沾满的鲜血有些发烫。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的消息传到突厥，颉利可汗正在练习一种新创的 “祭天舞”。他让乐师用中原的编钟配合突厥的骨笛，舞者要穿着绣着日月星辰的长袍，模仿着天体运行的轨迹旋转。听到李世民杀兄逼父的消息时，他突然停下动作，长袍的下摆还在微微晃动：“这个汉人皇子，倒是有几分狼性。” 三个月后，他亲率十万大军直逼长安，在渭水便桥与李世民隔河对峙。李世民只带了六名骑兵来到桥头，隔着滔滔河水与他对话，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颉利看着对岸那个身着紫袍的年轻帝王，突然想起自己成丁礼上祖父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让人奏响了骨笛。他在河边跳起了 “腾格里之舞”，李世民就站在对岸静静地看，直到舞蹈结束，才让人送来一千匹绸缎、一万头羊作为礼物。这场没有流血的对峙，后来被史官们称为 “渭水之盟”，可颉利知道，那天的河水听见了他舞步里的犹豫。
回到草原后，颉利可汗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杭爱山的最高峰，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又从西方落下，手里摩挲着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弯刀。部众们说可汗老了，跳不动舞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心里的那片草原在枯萎。薛延陀部开始不听话，回纥人也蠢蠢欲动，更让他难受的是，那些曾经跟着他一起跳舞的萨满，如今都在偷偷议论：“可汗的舞步里，有了汉人的影子，长生天不高兴了。” 他试图用更盛大的祭祀来挽回人心，在祭坛前跳了三天三夜的 “腾格里之舞”，直到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可那年的冬天，草原上还是爆发了罕见的雪灾，成千上万的牛羊冻死在雪地里。
贞观三年的春天，李靖率领的唐军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突然刺进突厥的腹地。颉利可汗正在牙帐里教儿子跳 “鹰舞”，听见外面的厮杀声，他把儿子藏进地窖，自己戴上金狼头冠，提起弯刀冲了出去。在混乱的战场中，他看见自己的侄子阿史那贺鲁正带着一群孩子跳舞，那些孩子的动作稚嫩却认真，铜铃的响声盖过了兵器的碰撞。他突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的成丁礼，想起父亲赞许的目光，想起叔叔处罗可汗冷硬的嘴角。当一支唐军的长矛刺穿他的肩胛骨时，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腰间的铜铃突然变得很重，像坠着一块巨石。
颉利可汗被擒的那天，长安城里飘着小雪。李世民亲自在朱雀大街迎接他，没有让他穿囚服，而是给了他一件绣着狼图腾的锦袍。在庆功宴上，有大臣提议让颉利跳支突厥舞助兴，李世民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可汗是客人，怎能让客人献舞。” 颉利却突然站起来，解下腰间的玉带，在大殿中央跳起了 “腾格里之舞”。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肩胛骨的伤口在渗血，可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当他旋转到李世民面前时，突然单膝跪地，将那把镶嵌着绿松石的弯刀举过头顶：“臣，颉利，献舞于陛下。” 李世民接过弯刀，手指抚过刀身上的血迹，那是颉利在晋阳城留下的，也是他在渭水河边留下的，更是此刻从伤口渗出的。
在长安的日子，颉利可汗成了个特殊的 “寓公”。李世民给了他豪宅良田，让他衣食无忧，却不准他离开长安城。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研究舞蹈上，让下人找来中原的舞谱，与突厥的乐谱一一对照。他发现中原的 “霓裳羽衣舞” 与突厥的 “胡旋舞” 在旋转的角度上竟有惊人的相似，只是一个像流云，一个像旋风。他开始教府里的仆役跳融合了汉突厥风格的舞蹈，每当鼓声响起时，那些穿着汉服的仆役们旋转腾跃，竟有了几分草原的气息。有次李世民来看他，见他正在教一个汉人小姑娘跳 “鹰舞”，小姑娘的手臂不够舒展，他就握着她的手腕一点点纠正，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
贞观八年的重阳节，长安城里举行盛大的宴会，李世民邀请颉利参加。席间，西域的舞姬跳起了 “胡旋舞”，中原的乐师演奏着《秦王破阵乐》，颉利看得有些出神。李世民笑着问：“可汗要不要也跳一支？” 颉利摇了摇头：“臣老了，跳不动了。” 可当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他突然站起来，走到场地中央，说：“臣想为陛下跳一支新创的舞蹈。” 他没有用任何乐器伴奏，只是用脚在地上踏出节奏，双手时而像雄鹰展翅，时而像柳枝拂水，旋转时身体微微倾斜，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却总能在最后一刻稳住。在场的人都看呆了，他们在这支舞蹈里看到了草原的落日、长安的明月、战鼓的轰鸣、编钟的悠扬，还有一个老人对命运的坦然。
舞蹈结束时，颉利可汗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转身想回到座位，却突然踉跄了一下。李世民快步上前扶住他，才发现他的手心滚烫。回到府邸后，颉利一病不起，太医来看过，说是积郁成疾，加上旧伤复发，怕是时日无多。李世民亲自来看他，坐在床边握着他枯瘦的手：“可汗还有什么心愿？” 颉利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却突然亮了一下：“臣想…… 再看一眼草原的月亮。”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三天后，一支特殊的队伍离开了长安，载着颉利可汗的卧榻，向漠北进发。颉利躺在榻上，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山川河流，当队伍走到杭爱山脚下时，他突然坐了起来，让下人解开他的衣衫。草原的风像久违的老朋友，吹在他的胸膛上，带着马奶酒和柏枝的香气。他扶着下人的肩膀，一步步走到当年举行成丁礼的祭坛遗址，这里的狼旗早已不见，只剩下几块残破的石碑。他深吸一口气，在月光下跳起了 “腾格里之舞”，动作虽然缓慢，却每一个都精准无比。当最后一个旋转结束时，他倒在了草地上，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听见了长生天的召唤，听见了少年时骨笛的清响，听见了牙帐前羯鼓的喧闹。
颉利可汗的遗体被运回长安，李世民以突厥可汗的礼节将他安葬在灞水之畔，墓碑上没有刻任何文字，只雕刻了一个旋转的舞者，舞者的腰间系着五彩的绸带，脚踝上挂着铜铃，既有中原的飘逸，又有草原的刚劲。多年后，有个来自波斯的商人路过墓地，见一群孩子正在墓碑前跳舞，舞姿奇特，既像雄鹰展翅，又像流云飞渡，便问旁边的老者：“这是什么舞？” 老者捋着胡须笑道：“这是‘天下舞’，是当年一位突厥可汗教给我们的，他说跳舞的人，心里装着整个天下。”
那商人不知道，在长安城西市的一家胡肆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舞师正在教年轻人跳舞，他的左臂不太灵活，却总能精准地指出旋转时的偏差。当被问及师承时，老人总会指着窗外的明月：“我的老师，是草原上最会跳舞的可汗，他教会我，旋转的时候，既要看着脚下的土地，也要望着天上的星辰。” 月光透过胡肆的窗棂，照在那些年轻的舞者身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旋转、交叠，像极了当年颉利可汗在长安府邸里教仆役跳舞时的模样，也像极了他在渭水河边与李世民隔河相望时的景象，更像极了他在杭爱山祭坛前，第一次跳起 “腾格里之舞” 时，那个十岁少年与长生天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