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联盟中央决策室,气氛肃杀。
冰冷的电子音宣读完报告,全息投影屏上,钟楼小镇那张带着奇异韵律的鸟瞰图静静悬浮。
主位上,一位肩扛将星的银发老者食指轻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零武器社区,”他咀嚼着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一份颇有哲学意味的申请。那么,评审会开始吧。”
钟楼小镇派出的代表,正是那位在泥石流中被陈牧的远见所折服的镇长。
面对一众身经百战的联盟高官,他显得有些局促,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各位长官,钟楼小镇正式申请成为南方联盟治下首个‘无武装特别社区’。”
话音刚落,下方一位挂着“战略评估部”胸牌的委员便发出一声冷笑:“无武装?镇长先生,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们打算用善良和祈祷去面对嗜血的变异兽,或是那些比变异兽更凶残的拾荒暴徒?”
镇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我们有基于集体听觉的预警系统,有在泥石流中验证过的协同撤离预案,还有足以容纳全镇居民的地下避难工事。”
“预案打不死敌人。”委员的语气愈发轻蔑,“当兽群冲垮你们的‘罐头警报’,当暴徒用炸药轰开你们的地窖,你们打算用什么来反击?用锄头和铁锹吗?”
尖锐的质问如同钢针,刺得镇长脸色发白。
会场内响起一片压抑的低笑。
消息通过微弱的信号传回钟楼小镇,瞬间在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中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恐慌,比泥石流来临前夜更加令人窒息。
他们刚刚放下枪,难道就要因此迎来灭顶之灾吗?
刚刚建立的信仰,在绝对的武力威胁论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有人喃喃自语。
这股动摇的暗流,自然没有逃过联盟的监控。
三天后,一架灰黑色的“信鸽”无人机降落在小镇外的空地上,走下来的,是前线防御总教官,赵雷。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旅行者装束,唯有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和站立时如标枪般挺拔的身姿,暴露了他军人的底色。
作为联盟最顶尖的战术专家,他恪守着“火力即正义”的铁律,但对于报告中那个名为“陈牧”的男人,他又抱有一丝复杂的好奇与尊重。
“我受联盟委托,前来对钟楼小镇的防御能力进行实地评估。”赵雷对前来迎接的镇长说道,语气公事公办。
然而,就在他踏入小镇的同一时间,一支由三名顶尖侦察兵组成的便衣巡逻队,已经如同鬼魅般潜入了小镇周边的山林。
他们携带着加装了消音器的特种突击步枪和各种破袭装备,任务只有一个——在午夜时分,对小镇发起一次高强度的模拟突袭,测试其最真实的应变能力。
赵雷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小镇对面的一处山崖,那里是俯瞰全镇的最佳狙击点。
他架起高倍望远镜,冰冷的十字线缓缓移动,最终锁定在了陈牧那间简陋的木屋上。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一手缔造了“无武装神话”的男人,在真正的威胁面前,究竟会如何应对。
夜,深沉如墨。
暴雨早已停歇,只有几缕薄雾在山间缠绕。
万籁俱寂,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行动。”赵雷对着喉部的微型通讯器,下达了冰冷的指令。
三道黑影,如同三头矫健的猎豹,无声无息地从不同方向逼近了民居区的外围。
他们避开了所有明显的陷阱,动作干脆利落,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
领头的一人刚刚踏上一户人家的门廊,脚下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
“啪嗒。”
一枚小小的铜珠,从门槛内侧的竹管中滚落,掉在了石板上。
声音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这一瞬间,赵雷的瞳孔猛地收缩。
通过望远镜,他看到小镇中心那座最高的哨塔上,一直如雕塑般静坐的陈牧,动了。
没有警报,没有呐喊。
下一个瞬间,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
“噗。”第一盏亮着的油灯熄灭了。
紧接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拂过,全镇的灯火,从外围到中心,以一种惊人同步的节奏,一盏接一盏,迅速熄灭!
整个钟楼小镇,在三秒钟之内,彻底沉入了深渊般的黑暗与死寂。
“什么情况?!”突袭小队的通讯频道里传来压抑的惊呼,“他们发现我们了?不可能!”
赵雷的心也随之一沉。
这不是恐慌下的各自为战,这是一种……经过精密演练的战术规程!
黑暗中,没有枪声,没有尖叫。
只有极细微的、孩子被捂住嘴的呜咽,以及衣物摩擦的“沙沙”声。
在赵雷的夜视镜中,无数小小的身影在成年人的带领下,正以惊人的秩序,迅速没入各个早已规划好的地下掩体入口。
与此同时,镇里的青壮年们动了。
他们没有拿起武器,而是扛起了铁锹、锄头、木板,甚至拆下的门板,在黑暗中凭借着对地形的绝对熟悉,飞快地封锁着一条条巷道,构筑起一道道简易却有效的障碍。
“呜——呜呜——”
忽然,一种奇特的、仿佛野兽悲鸣的骨笛声,从东边的一个角落响起,短促而有力。
紧接着,西边、南边,不同的位置,响起了不同音调、不同节奏的笛声。
这些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来回传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声呐网络,精准地标记着突袭小队每一丝移动所带来的声响。
“队长,他们好像……在用声音定位我们!”一名队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惊悚。
赵雷的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他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钟楼小镇的“防御”,根本不是被动挨打,那是一张以噪音、光影、地形和心理压迫构建的巨网!
就在突袭小队试图深入核心区时,他们前方的一间空屋里突然亮起一盏灯,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出现在窗前。
“目标出现!”
“砰!”微不可闻的消音射击声。
窗户应声而碎,但那人影只是晃了晃,依旧立在那里。
是稻草人!
“陷阱!”
就在他们惊觉的瞬间,两侧的巷道里,几十个陶罐被同时抛出,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股混合着辣椒粉和生石灰的刺鼻浓雾,瞬间笼罩了他们!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和灼烧感让三名精英侦察兵瞬间失去了战斗力,视线模糊,呼吸困难。
他们想撤退,却发现身后的道路已经被桌椅板凳堵死,而骨笛声在四周构成的回声陷阱,让他们根本无法判断出安全路径。
他们就像三只闯入蛛网的飞蛾,未伤及猎物分毫,便已被彻底束缚、戏耍、压制。
“撤退……请求撤退……”通讯器里传来队员狼狈而屈辱的声音。
赵雷缓缓放下了望远镜,脸色铁青。
他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黎明时分,晨曦驱散了薄雾。
赵雷在村口拦住了正准备外出的陈牧。
他手里拄着一根普通的木杖,神色平静,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你早就知道是我派来的人?”赵雷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牧点了点头,用木杖在湿润的泥地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停顿,然后又重重地敲了一下。
三短一长。
赵雷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是他当年在特种部队进行突击审讯时,用来迷惑敌人、与暗中队友沟通的专属暗号。
除了早已牺牲的战友,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他这才想起,陈牧的档案里,那模糊不清的“穿越者”身份。
赵雷发出一声苦笑,挫败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你的应对完美无瑕。可是……为什么连一把防身的手枪都没有留下?哪怕只是一把m1911。”
陈牧闻言,沉默了片刻。他解开了自己旧外套的扣子,露出了腰间。
那里,只有一条空空如也的、磨损严重的皮质腰带。
曾经悬挂着那把传奇手枪的位置,如今什么都没有。
他重新系好外套,目光越过赵雷的肩膀,望向小镇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和那些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身影,轻声说道:
“最后一个开保险的人,不该是守护者。”
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雷的心口。
他瞬间明白了陈牧的选择。
当一个群体的守护者自身成为最强的武力威慑时,民众对他的依赖便会压过自身的警惕与成长。
放下枪,不是放弃力量,而是将力量的种子,播撒到每一个人心中。
评审会最终还是驳回了钟楼小镇的申请,官方给出的理由是“缺乏即时性硬杀伤反击能力,不符合废土环境下的安全标准”。
小镇里一片死寂。
然而,就在驳回决议公布的第十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通过林九控制的“记忆网络”,席卷了全球所有幸存者基地的公共频道。
那是一段经过加密剪辑的影像。
画面中,全球范围内,十七个与钟楼小镇环境类似的偏远社区,在同一时间,用着各式各样、大同小异的原始物理预警网,挫败了十七次不同规模的变异兽或暴徒侵袭。
他们有的用风铃,有的用水车带动的梆子,有的甚至是在峡谷间拉起了涂满油脂的绳索,当敌人经过时,点燃绳索,引发滚石。
画面最后,林九用他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留下了一句公共留言:
“我们不需要被批准安全,我们正在创造安全。”
整个废土世界,为之哗然。
陈牧南行的前一夜,镇民们自发为他送行。
他没有接受任何物资,只是走进了小镇新建的、只有一间屋子大小的图书馆。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枚黄澄澄的.45口径子弹,那是他从末世之初就一直带在身边的信物。
他将这枚子弹交给了那个戴着老花镜的图书管理员,一个曾经的大学教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老人小心翼翼地裁开一本厚厚的《机械原理》的扉页,将子弹嵌入其中,然后用树胶仔细封存。
陈牧拿起笔,在封页旁的标签上,写下了一行字:
“纪念那个再也不需要它醒来的早晨。”
次日拂晓,天边泛起鱼肚白。
陈牧拒绝了所有人的远送,独自一人拄着那根普通的木杖,踏上了向南延伸的荒原古道。
他的袖中,藏着一张从泥石流废墟里翻找出来的、早已泛黄的旧时代地质勘探地图。
地图上,除了已经焕发新生的钟楼小镇,还用暗红色的墨水,标记着十三个孤独的圆点,旁边标注着早已被遗忘的名字——风息村、铁哨隘口、回音谷……那些在灾变后,便再也没有响起过一声钟鸣的废弃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