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刻痕,笔画稚嫩,力道却仿佛要穿透金属,带着一种濒死孩童般的绝望。
救我。
陈牧的瞳孔骤然收缩,宛如被针尖刺中。
他冷静得可怕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错愕。
这不是外星文明的语言,不是任何一种已知或未知的代码,而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求救。
一个能制造出这种跨越星河的造物,却用最笨拙的方式刻下了两个汉字?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终究没有触摸那冰冷的金属表面。
系统赋予他的“扫描鉴定”能力在这一刻仿佛失效了,他甚至没有去尝试激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的层级,远超系统的理解范畴。
他缓缓后退,绕着这半埋的暗金色造物走了一圈。
除了那两个字,整个物体浑然一体,表面的蓝色纹路像是活物,在昏暗的光线下缓慢地流淌,仿佛蕴含着某种宇宙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震动,从他脚下的盐壳地,透过军靴的厚底,直达神经末梢。
嗡——
这震动极有规律,低沉而绵长,像是一头沉睡在地底深处的巨兽,在规律地翻身。
陈牧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没有惊慌,而是立刻蹲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坚硬的盐壳上。
震动更加清晰了。
那不是地震,不是野兽奔袭,更不是车辆引擎。
那是一种……金属共振。
频率稳定,带着一种机械的精准。
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将这股频率与记忆中的声音进行比对。
一秒,两秒,三秒。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一丝骇人的精光一闪而过。
这频率,和他不久前在那座沙漠钟楼里,用“陈默”的身份牌作为配重,亲手调试出的钟摆嗡鸣频率,完全一致!
他立刻站起身,从随身的战术背包侧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外壳坚固的黑色仪器——便携式高精度测振仪。
这是他从一个废弃的地质勘探站里找到的宝贝,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将仪器归零校准,探针插入盐壳的缝隙。
屏幕上的数据开始跳动,最终稳定在一个数值上。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十分钟后,另一波完全相同的震动传来,屏幕上的数值分毫不差。
这不是巧合。
他留下的“镇魂歌”,似乎唤醒了某个沉睡在地底的庞然大物。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北方,一座伪装成山体气象站的“记忆网络”数据中枢内。
林九正站在巨大的全息星图前,星图上,数千个代表着幸存者据点的绿色光点明灭不定。
忽然,一声尖锐的警报打破了机房的宁静。
“警报!检测到大规模、规律性地壳谐振!非自然地质活动!”
林九眼神一凛,立刻切换到全球地震波谱图。
只见在广袤的亚大陆板块上,十三个早已被他标记为废弃坐标的点,此刻正散发着妖异的红光,连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环形。
而环形内部的广大区域,正被一片低频共振的波纹所覆盖。
“调出波动模式分析!”林九语速极快。
数据流在屏幕上飞速闪过,最终定格成一张复杂的函数图。
冰冷的电子音报告道:“波动模式呈现非自然规律性递进。源头……十三个信号源正在互相干涉、增幅,形成共振场。”
林九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十三个红点。
那是陈牧一路南行,播撒“希望”的地方。
他立刻调出陈牧最后的行踪轨迹,与谐振发生的时间轴进行比对。
一个惊人的结论浮现在他眼前:每一座钟楼被陈牧“激活”,留下一枚可以微弱摆动的“种子”后,周边区域的地下金属结构,都会在精确的四十八小时延迟后,产生一次微不可查的谐振!
而当最后一座沙漠钟楼的钟声被那个孩子意外敲响后,所有的谐振点被同时引爆,连成了一片!
林九缓缓靠在冰冷的金属椅背上,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震撼:“他不是在唤醒人心……他在用钟摆当信号源,他在……撬动一个我们根本不知道存在的东西。”
陈牧没有在盐沼地久留,他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刻着“救我”的金属造物,转身决然离去。
无论那是什么,都不是现在的他能触碰的。
眼下,搞清楚这遍布大地的诡异共振才是当务之急。
他一路向东,进入了一片丘陵地带。
三天后,他抵达了一座彻底塌陷的铁路桥。
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桥墩断裂成几截,横亘在干涸的河道里。
他本打算绕行,目光却被一截断裂桥墩内部暴露出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几十根手臂粗的黑色缆线,被水泥包裹着,如今外皮剥落,露出了里面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铜芯。
那不是普通的电缆。
他走近,借着夕阳的余晖,用手电照亮了其中一根缆线铜芯的表面。
在氧化后形成的暗绿色纹路中,他看到了一串几乎无法辨认的编号,以及一种……极其熟悉的划痕。
那种划痕,像是被某种特定角度的切割轮强行处理过,留下的独特咬合痕迹。
陈牧的呼吸猛地一滞。
一段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冷静的闸门。
那是末世降临的第一个月。
他刚刚觉醒系统,像一只惊弓之鸟,躲在废弃的枪械店里。
为了赚取系统点数,兑换足以保命的第一发穿甲弹,他在一个废弃的通讯基站里,用系统奖励的劣质砂轮机,没日没夜地分解这种军用通讯电缆。
他记得清清楚楚,因为这种电缆的铜芯纯度极高,分解后能提供大量的点数。
而那种独特的划痕,正是他当时为了省力,野蛮切割时留下的!
五年前,他为了活下去,亲手拆解了这些时代的遗物。
五年后,它们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在提醒他,他走过的每一步,都早已在这片废土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良久,忽然从背包里取出了那台小巧却动力强劲的砂轮机。
“滋——”
刺耳的摩擦声中,火星四溅。
他割断了一段约莫两米长、相对完整的电缆,用尽全力将其盘起,缠绕在背包外侧。
随后,他看了一眼高耸的断裂桥塔,他攀上布满锈迹的维修阶梯,在摇摇欲坠的桥塔最高处,找到了一处相对平坦的平台。
他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巴掌大小、镀着铬的玻璃片。
那是一块他从一把报废的高倍狙击镜上拆下来的物镜,一直被他当做备用反射镜。
他用石头和铁丝做了一个简易的支架,将玻璃片固定住,仔细地调整着角度,使其镜面精准地对准西北方——那里,是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座、已经被流浪者修复并敲响的钟楼方向。
当晚,月上中天。
清冷的月光洒在玻璃镜面上,被反射成一道微弱却无比凝聚的光束,刺破黑暗,射向遥远的地平线。
这道光束将持续闪烁两个小时,恰好覆盖了当地黎明前最黑暗、空中水汽最稀薄的时段。
“捕捉到异常光学信号!来源:坐标xxx.xxx,高强度、规律性闪烁!”
林九面前的屏幕上,一个红点突兀地亮起。
他立刻命令高空侦察卫星锁定信号源。
“切换至光谱分析,解译信号模式!”
几秒后,一行简洁的摩尔斯电码被破译出来,投射在主屏幕上。
只有四个字:别信静默。
林九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几乎在瞬间就明白了陈牧的意图。
那遍布大地的共振,那沉睡在地底的东西,与“静默”有关!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应急协议。
“向所有A级以上幸存者据点,发送‘乌鸦’级加密警告。内容:警惕非正常静默环境,保持最高戒备。”
警告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南方,第七铆桥社区。
一名负责夜间值守的幸存者收到了腕式终端上弹出的警告。
他看不懂复杂的代码,只认识那个代表最高危险等级的“乌鸦”图标。
他误以为是超级兽潮来袭的预警,毫不犹豫地冲向了社区的烽火台,点燃了浸满油脂的狼烟。
冲天的火焰,在黑夜中如同一柄燃烧的利剑,直刺苍穹。
而在百里之外的另一片山脊上,一个从未接触过林九系统,甚至不知道“记忆网络”存在的拾荒者少年,看到了那道遥远的火光。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触发了某种铭刻在血脉里的古老本能,抓起身边一根生锈的铁管,对着身旁一块巨大的花岗岩,用尽全力,狠狠敲击了三下!
“当!当!当!”
那声音,是他祖父在世时教给他的,是这片山区在灾前时代,山民们用来传递“有危险,速避”的古老暗号。
三十公里外的一处临时宿营地里,陈牧正靠着一块岩石闭目养神。
那三声遥远、模糊,却极富穿透力的敲击声,顺着夜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他猛地睁开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深不见底的星空在缓缓流转。
他先是听到了那三声敲击,紧接着,仿佛是错觉,他似乎听到了更多、更遥远、更微弱的回响。
那是风声?
是远处幸存者社区的警报?
还是……别的什么?
在这一刻,他忽然彻底明白了。
那些钟声,不仅仅是为了唤醒记忆,不仅仅是为了充当信号源。
它们更像是一根根被重新拨响的琴弦,在人类文明这架早已断弦的古琴上,重新构建起一套最原始、最本能的“响应机制”。
一个信号,触发另一个信号。
一个声音,唤醒另一个声音。
人们不再需要统一的指挥,不需要复杂的指令,他们开始用火焰、用敲击、用一切可以发出声响的方式,重新将彼此连接在一起。
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腰间枪套里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强化版m1e911。
然后,他拧动枪口,将那枚可以消除一切声响的特制消音器,缓缓旋了下来。
他松开手,任由那枚代表着“隐匿”与“孤独”的金属圆柱,悄无声息地坠入身旁深不见底的峡谷。
呼——
夜风穿过空荡荡的枪管,发出一阵悠长而尖锐的呜咽,仿佛一曲孤狼寻找狼群的号角,在寂静的夜里远远传开。
而真正的危险,也才刚刚开始被听见。
夜,变得更深了。
风的呼啸不知何时停歇,就连远处偶尔传来的变异生物的嘶鸣也消失无踪。
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如同浓稠的墨汁,缓缓淹没了整个世界。
陈牧靠着的岩石,似乎也变得比之前更加冰冷。
那不是空无一物的寂静,而是一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下的、充满了重量的静默。
世界,忽然间变得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