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在旧时代被誉为“城市之声”的宏伟建筑——大剧院。
其穹顶在战火与岁月的侵蚀下已然残破,如同被巨人啃噬过的头骨,但在废墟的环伺中,它依旧保持着一种不屈的姿态。
陈牧的身影如同一抹游荡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入剧院侧翼一道不起眼的维修通道。
他没有在金碧辉煌却早已蒙尘的大厅停留,而是径直穿过后台复杂的走廊,凭借着脑海中那份旧时代的城市结构图,精准地找到了位于地下三层的储藏室。
这里,曾是民间广播站“回声”的遗址。
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霉菌混合的酸腐气味。
陈牧打开战术手电,光柱扫过一排排倾倒的金属柜。
大多数柜子都已锈蚀或被暴力开启,里面的物品散落一地,化为无法辨认的垃圾。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角落一个变形但依旧紧锁的防火储物柜上。
没有丝毫犹豫,陈牧从战术背包中取出一套精密工具。
那不是开锁工具,而是一组经过他亲手改造、用于拆解枪械扳机组的微型扭矩扳手和探针。
在他手中,这些为杀戮而生的工具,此刻却成了开启尘封记忆的钥匙。
“咔哒。”
一声轻响,柜门应声而开。
里面,一卷被油布精心包裹的磁带静静躺着,标签上的墨迹虽已黯淡,却依旧清晰可辨:《城市晨曲·第一期》。
找到了。
广播站的播放设备早已在当年的混乱中被彻底砸毁。
但这难不倒陈牧。
他从背包里拿出几样看似毫不相干的零件:一个从废弃夜视仪上拆下的高能电池、两根连接瞄准镜数据接口的导线、以及一个从战术手电调光模块里取出的微型驱动马达。
他将磁带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空置的金属盒中,双手稳定得如同在手术台上操作,飞快地将这些零件组合成一个简陋的临时驱动装置。
导线一端连接电池,另一端则被他巧妙地剥开,用细如牛毛的铜丝缠绕在磁带的读取磁头上。
通电。
“滋……”
微弱的电流声响起,驱动马达带动着磁带的转轴,开始以一种略显生涩却无比坚定的速度缓缓转动。
陈牧将一枚同样经过改装、能够将电信号转化为微弱声波的骨传导耳机贴在耳后。
起初是一阵冗长的静电噪音,如同风暴来临前的低语。
十秒后,一个声音,一个纯粹、明亮、仿佛能撕裂黎明前最浓重黑暗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灌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段小号独奏。
没有复杂的和弦,没有华丽的伴奏,只有一个个清晰而嘹亮的音符,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在宣告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陈牧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段旋律在脑中反复回响。
一遍,两遍,十遍……直到那段旋律的每一个起承转合、每一个音符的细微颤动,都像是用刻刀般烙印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缓缓摘下耳机,抬起头,嘴唇微动。
一声口哨响起,音调与磁带中的小号独奏分毫不差,完美复现。
在这死寂的地下墓穴中,这声口哨,便是反击的序曲。
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的荒原上,林九正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密封箱,艰难地跋涉。
风沙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庞,每一步都在松软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他走得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刻意放慢了速度。
他没有选择那些能够完美隐匿踪迹的岩缝或沟壑,而是沿着一条暴露的山脊线前行。
在一个视野开阔的高点,他停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几乎喝空的水壶,拧开盖子,将仅剩的几滴水洒在地上,然后将水壶随意地丢弃在了一块显眼的岩石旁。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没有回头,继续向下一个制高点走去。
他需要被发现。
但他必须是那个选择舞台、并亲自拉开帷幕的人。
那只密封箱里,装载着一台老式手摇发电机,以及一个足以将声音传遍数个山头的军用级扩音喇叭。
这是他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音乐会”,准备的唯一伴奏。
夜色最深沉的时刻,陈牧如鬼魅般再次回到了污水处理厂的外围。
十二座狰狞的自动警戒炮塔,如同忠诚的钢铁猎犬,依旧在预设的轨道上缓缓巡弋。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声音”的一种无情绞杀。
陈牧没有靠近,只是在安全距离外,绕着每一座炮塔的基座快速移动。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个巴掌大小的扁平金属块——用废弃手机的震动马达和高频蜂鸣器改造而成的自制震荡器。
他将这些装置无声地埋设在炮塔基座下方的土壤或水泥裂缝中,每一个都设定了不同的共振频率。
随后,他用一根细长的导线将所有震荡器串联起来,最终接入了他手中那个改装过的磁带播放器。
一套完美的“声控拆迁系统”。
只要那段特定的小号旋律响起,其独特的音频波形就会通过导线转化为不同频率的电信号,激活对应的震荡器。
这些微小却持续的共振,将在同一时间作用于炮塔基座的不同结构点,破坏其精密的物理平衡。
它们不会爆炸,只会像被抽掉积木的塔楼一样,自行倾覆。
这不是一场杀戮,这是一场解除武装的仪式。
当东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陈牧站在厂区中央最空旷的那片场地上,如同站在舞台中央的指挥家。
他缓缓抬手,按下了播放键。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那段嘹亮、不屈的小号独奏,穿透清晨的薄雾,悠扬地扩散开来。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瞬间,位于最东侧的一座炮塔猛然一颤,仿佛一个被惊醒的巨人。
第二个音符,第二座炮塔的基座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开始缓缓倾斜。
旋律攀升,激昂,十二座钢铁巨兽仿佛在聆听最后的安魂曲,依次颤抖、失衡,最终在一连串沉重而壮烈的轰鸣声中,轰然倒地!
几乎在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站在山巅之上的林九,也用尽全身力气摇动了发电机。
巨大的扩音喇叭中,传出了与陈牧那里完全同步的小号旋律!
激昂的乐声被群山反射、放大,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两个相隔遥远的声音,在无形的频谱上,形成了一场奇妙而宏大的共鸣!
厂区中央,陈牧缓缓摘下了左耳的战术防护罩,任由那混合着音乐与金属崩塌声的交响灌入耳中。
这一刻,他关闭了所有源自过往的辅助系统提示,不再依赖冰冷的数据流去判断威胁。
他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片被声音重新定义的世界,用最原始的直觉,去感知空气中每一丝因振动而产生的细微变化。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转身,右手闪电般抬起,枪口直指斜后方三十米外的一片瓦砾堆。
“砰!”
m1911的怒吼,是这场音乐会中唯一的不和谐音。
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一块伪装成碎石的微型监听器,迸射出一串刺眼的电火花。
风吹过,扬起他衣角的尘土。
陈牧低声开口,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对整个世界宣告:
“你们怕声音,是因为你们知道,第一个敢发声的人,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远方,一处隐蔽的山地高地上,一名佩戴着静默教团徽章的狙击手,通过高倍率瞄准镜死死锁定了陈牧的心脏。
他的食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呼吸在屏息的瞬间几近停止。
然而,就在他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刹那,耳机中为了隔绝外界噪音而播放的白噪音,被一股强行侵入的信号覆盖。
那段激昂的小号旋律,如同魔音贯耳,清晰地在他脑中响起。
狙击手浑身一震。
这个调子……是他童年时,在避难所里,母亲哼着哄他入睡的唯一一首曲子。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足以终结一切的致命一击,竟迟迟未能发出。
废墟之上,陈牧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目光跨越了千山万水,穿透了层层虚空,精准地望向了狙击手所在的那片山峦。
风卷起他的衣角,像一面在黎明中无声升起的战旗。
小号的旋律渐渐在空气中散尽,金属倒地的余音也归于沉寂。
一种全新的,更加令人窒息的安静笼罩了大地。
但这片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地平线的尽头,一个低沉、统一、仿佛由无数野兽共同发出的咆哮声,正由远及近,缓缓升起。
那是引擎的轰鸣。
一支庞大的钢铁军团,在被彻底激怒后,终于从沉睡中苏醒,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