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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被薄薄的黑绸盖在营上,星火在绸底下透气。

中军大帐里,案几铺着一幅被反复展卷到生出柔光的蜡纸图,图上没有繁缛的山川画意,只有几条直来直去的线、几个被墨点重重按过的井字,还有一圈用细刀划出的浅痕,像缝。

郭嘉坐在案前,右手无名指上那枚刻“清”字的环映了一线冷光。他用指腹在图上的浅痕上轻轻摩过,像裁缝在最后一道暗缝上按一按,确定不走线。

帐门掀起,风先进来,带着草与盐的味道。随风而入的是荀彧与程昱。夏侯惇没有等通报,掀帘便闯,盔沿里“清道”二字在火光里闪了一下。

“奉孝。”荀彧看了一眼那幅既不像地图又像织样的图,“‘伐徐’之策,该落线了?”

“落。”郭嘉把一块细白的瓷片放在图的左上角,瓷片上刻着两个小字:泰山。又在右下角压上一片红漆小牌,上刻:邳。

两片之间,一条细细的红线以肉眼几乎看不出的幅度向南偏了半分,“从此到彼,二十四处‘落点’,一路‘缝’,缝住风,也缝住人心。”

夏侯惇气未落,先笑:“什么‘缝’,让我看看。别一大堆难懂的字。”

郭嘉不恼,指尖按在图上某一处,“无缝有三义:其一,是让‘敌’找不到缝。这叫‘不露针脚’。其二,是把‘缝’做在衬里,外面光净。其三,是缝得活,能伸能缩。今伐徐,三义并用。”

荀彧微微颔首,“说细些。”

“第一缝——道缝。”郭嘉抬指,沿着红线向前,“三十里为一站,站名不名‘仓’不名‘堡’,名‘清道点’,每点先立井庙、誓板、鼓一口。鼓拍有律,昼夜不乱。沿途各点,专供‘清道军’先行,‘清道军’不战,只补井、修桥、立牌、定律,遇民乱则护,遇假‘煞’先烧。随后‘行阵军’过,不打扰点,只以点为取水与鼓信。第三梯‘仁政队’滞后四十里,赈粟、送药、记名。三队各司事,彼此不换号,这叫缝道,不让敌在道上拆你的线。”

夏侯惇点了点头,“像缝衣,先缝里子,再走面子。”

“第二缝——名缝。”郭嘉取来一板薄木,木上四字:泰山之血,“立‘血碑’,立‘孝旗’,立‘清牌’,名从头到尾不换,檄文一体,誓词一体,赏罚一体。官与民读同一板,持同一牌。这叫缝名,不让敌用不同的词把你拆散。”

“第三缝——风缝。”他朝月英一扬下颌。

月英自阴影里进,手里端着一只细小的木框,框里织着纤薄的丝线,线的交错像井字图。“风门布阵,”月英道,“草绳作袖,布幔作门,灰为针,铃作扣。挂假风者以肉腥扰村,我们用生香为引,令风转‘离’。每点预备‘反挂’之物,遇风就合,风停就收。三日内,沿途风门、铃位、反挂之材都按‘清道点’标准散列,不求一处死守,只求处处可补。”

荀彧目光一亮,“以道缝行,以名缝心,以风缝势。三缝齐下,则外无缝可窥。”

“还有里缝。”郭嘉把图卷起又摊开,指尖点在图中央一处极不起眼的空白。“此为‘活缝’,只藏在我们心里——留三分错位,付给‘敌’看。他若有手段,必以为抓住了缝,顺着来,正好入夹。我们用‘清道’在外缝死,用‘活缝’在内领歧。这条‘活缝’,布在邳县粮屯与旧堤之间,三日后,元让前军佯作逐敌,放他窜入。堤外水门有我‘仁政队’预藏的格栅与浸湿的细麻,火不能起,粮不出门。张闿以为守了仓,实则进了笼。笼门不在前后,在水中。”

“原来净布的是局,不是缝。”程昱轻笑,“所谓‘天衣无缝’,其实‘缝在里’。”

夏侯惇一拍刀柄,“好,我就爱听这句。那抓贼之时,要如何?”

“刀背护人,刀刃向敌。”郭嘉看他,“你先围,不急攻。围三面,开一隙,隙上挂‘清道’二字牌。他若求突,先出于‘清’,不砍;若纳降,记名,男丁先散去堤内灭火,老弱出,妇孺归。若张闿亲自出,断其臂,不断其舌。让他说。我们要的,是‘谁给他胆’。”

“井钥。”程昱沉声出字。

“或者另有其人。”郭嘉把袖中的薄铜片按在案上,“敢于夜里挂风、白天乱碑的,非草莽而已。此辈不肯见光,就让‘孝’照他。‘孝’不是刀,却比刀更照得见尘。你们记得,‘孝’字挂在旗头,不是叫人哭,是叫人收手。”

帐中一静。夏侯惇老实,他懂这话的意头,却没法说得漂亮,只憋出一句,“明白。”

“军律。”荀彧提笔,“三禁已定,再增三条:一,清道点前后十里,不得鸣金扰民;二,凡擒获挂风者,不得私刑,押赴庙前判示;三,仁政队不得入户巡搜,所需尽于庙前告白,白纸贴三处,过时方取。”

“再添一条。”郭嘉道,“倘遇徐州士绅愿出粟赈乡,我们护送,免其徭一年。此为借‘孝’之义,借‘民’之力。‘伐徐’不为了把徐州打坏,是为了把路打干净。徐州越稳,我们越快。”

“无缝。”荀彧在纸上落下两个字,又顿了顿,把“无”旁打了个小点,“无不是没有,是不露。”

夏侯惇坐不住,眼睛已经盯到帐外,“那还等什么?明日就开。”

“今晚还有两缝没合上。”郭嘉把环往里推了分许,环挨着骨,凉意透进血,“一缝在军心,一缝在城心。”

“军心还要缝?”夏侯惇不解,“都要去砍张闿了,还缝什么?”

“缝‘多’。”郭嘉看他,“砍该砍的,不多砍一个。拿该拿的,不多拿一粒。多了,就乱。你在前队立一牌,写两字:止多。”

夏侯惇愣了一下,随即笑,“好,我刻在盔沿里,和‘清道’并。”

“城心那缝,我会缝。”郭嘉垂眼,“城中炉胆未彻暖,我借‘孝’与‘清’之名线,把嗡鸣缝死一层。你们出去,就不要回头。我让城替你们守夜。”

他话音未落,帐外铃声一短三长,正是风门那边“有人试割”的号。

月英转身便走。夏侯惇抄刀欲出,被郭嘉一把拽住。“不用。让他们割。割开了,我们明日白日当众缝给百姓看。让他们知道,‘门’在我们手里。”

“奉孝。”荀彧在旁低声,“若这一策真行,‘伐徐’将是你把‘器’推出城的第一仗。”

“不是把‘器’推出,是让‘器’学会走路。”郭嘉笑,“它要自己去与风对。你们只要记一个字——‘稳’。”

——

次日辰初,三军整肃。黑绒“孝”字旗在前,“清道”木牌居中,鼓队列于后。

天光薄,露痕未干。第一处清道点立在一道低坡转角。井庙先起,誓文先挂,鼓第一声落下,沿路人心便像被一只手按住了节拍。

行至第三处清道点,果有十数个泥人从草里翻出,腹里灌油,面上涂红“煞”。军士未乱,先搬布幔再开风门,然后将泥人一一带至庙后,火焚。官吏立于庙前板下,清声宣告:“借‘煞’扰民者,乱政,斩!”围看乡人不喧,反而有人恨恨吐口痰,骂:“作孽。”

到第五处,有皂袍人故作路引,劝百姓避兵,说“曹军将至,家家当藏粮”。一名老妇用袖拭了拭碑上的“泰山之血”,把路引人怼开,“人家立这四个字,又立‘清’与‘孝’,你这舌头就是‘脏’。”说罢竟拉着孙儿走到庙前,把孩子的手按在誓板末行。那一小只指头按下去,印一个粉红的圈。

夏侯惇在马上看见,咧开嘴笑,低声嘟囔,“奉孝的缝,缝住他们的手了。”

午后,探马回:“张闿折入邳县旧屯,借粮仓为屏,召集余党。”

程昱即令外围设军,三面围,一面开,开处挂‘清道’牌。邳县城内的士绅有两户派人出粟于庙前,愿救乡里。仁政队立刻护送,沿途张榜,榜末列小字:“愿与城共守者,免徭一年。”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围观的年轻人抬头看那行小字,眼里有光,光不大,却稳。

——

邳县旧屯。粮仓四角堆土,仓门以湿麻遮,外罩油布。

张闿立在仓墙上,手上缠着新敷的白布,脸色浮肿,眼底发黑。他低头看见那块“清道”二字的木牌悬在唯一未封的出路上,心里一股说不出的火。他想冲,又不敢。出“清”,似降;不出,便困。几个亲信在旁低声劝:“先坚守,等陶公救兵。”

其中一人却向外望了一眼,心头发虚。因为他看见围在外的军士不喧不笑,鼓拍也不紧,像一口大缸里盛满了水,水不溢,缸不裂。

更要命的是,那块写“敬”的小牌被立在界旁,立牌的手力道平稳,像在处理自己家里的门槛。

“井钥的人呢?”张闿咬牙问。

无人答。昨夜来递密札的使者在午后失踪。

仓里某个角落里,飘着细细的香,那香不是庙香,是一种粉,粉里夹了草籽与灰。没一个人分得出这点细异。郭嘉却在远处闻见,淡淡道:“他们急了。急捏的‘缝’,最粗。”

他把蜡纸卷起,递给夏侯惇,“你带两队人,从堤下湿地走,穿到清隙内三里。不要攻门,只在水里立‘格栅’与‘风门’。再把湿麻换上我们的,添盐,再泼水。他以为火能起,让他以为;他以为水能退,让他再等。等得久了,人心先糟。”

“那我什么时候砍?”夏侯惇不耐。

“天色将昏,鼓三缓一急,他必乱,主动探路。探的第一人,你砍他手,第二第三,你放。第四个不是探,是他自己。他若出,你先喊‘清道’。要他看那两个字。看过,他才知道自己在什么门里。”

夏侯惇大笑,提刀去。刀光卷起的尘无声落地,像细雪。荀彧立在郭嘉身侧,侧头看他,“你把‘缝’摆到对方心里了。”

“摆过去一线就够。”郭嘉轻声,“人心一被缝住,有了线头,就不再是散沙。”

程昱递上判牍,“庙前示律已备。另,城中探报:昨夜又有人试割风门,留下一片‘井钥’铜片。”

“好。”郭嘉把铜片压在环下,“让他们以为钥还在手里。”

荀彧看他指节,“你冷。”

“缝的时候,会冷。”郭嘉笑意轻,“等合上,就暖。”

——

暮色将压。邳县旧屯里,张闿终于按捺不住。

城外鼓拍三缓一急,在耳边像心跳突然踉跄。仓里潮气重,湿麻不燃,储粮被烟熏得发酸。粮车出不去,水门向里漫。几名头目按他劝降,他怒骂两声,提刀要杀,被旁边一人抱住,“大哥,先出去看‘清道’。”

“看个——”他一句粗话没吐完,仓隙外忽有喊声,非骂,是叫:“清道在此!出者先报名,不杀!”

喊声稳,像从石里出来。

张闿心头一震。他不是怕这两字,他怕的是这两字背后那种与他一生相反的东西——不乱。他从小活在乱里,靠混、靠吼、靠抢,如今有人叫他往“清”里走,他腿软了半寸。

他发狠一攥刀柄,提气冲出。第一步刚一踏,前方寒光轻撞,如鱼背浮浪。

夏侯惇在光里,没有出全力,只往他右臂上一挑。刀落地,血线直喷。张闿狠到极处,仍止住叫声,咬住后槽牙,硬生生往“清道”牌前蹚了两步。

“张闿!”夏侯惇一声暴喝,“看字!”

张闿真的看了一眼。夕光里,木牌上的两个字像新磨出的铜,纹路清楚。他眼睛里浮起一层奇怪的水,水不是哭,是一种被人按住头逼着照镜子的酸。他站住了半息。

半息够了——营后鼓点恰在这一息里换拍,内应的湿麻被浇到最后一瓢水,仓里火星自灭,门口格栅落下,出不得,退不得。

他像一只被笼子的影子罩住的兽,第一次意识到不是对手强,而是自己身上的乱,被对方一寸一寸按平了。

“拿下。”夏侯惇一步架住他,把人往地上一压。军法官自庙前来,押至众前。荀彧在鼓声里缓步而至,见血不骇,只问一句,“谁给你胆?”

张闿喘着粗气,目光暴起又熄,像风里将灭的灯。他牙缝里挤了一个字,“井——”说到半截,喉头抽了一抽。有人以为他要咬毒,被军士粗暴扳开嘴,一无所见。

郭嘉从人群后慢慢走来,目光落在他衣襟里侧极浅的一道缝上,那缝针脚过密,像匆忙中赶成。

他伸指掀开,果然,里衬缝着一条极细的管。管里不是毒,是信——一张极薄的皮纸,上面只一个印,只有指甲大小:井钥。

“又是‘缝’。”郭嘉把纸在香上过了一下,纸卷,黑灰一瞬,“叫他活着。别让他死快了。活着,他就要说话。他若不开口,我给他看一遍‘清道’之路,看够了,他就知道‘胆’来自哪里。”

“来自乱。”荀彧道。

“来自遮在乱上的那层‘义’。”郭嘉把环推紧,“让他看,义不是他的。‘孝’不是他的。”

夜色压定。邳县旧屯外,庙前点起了香。百姓站在外圈,远远看着押着人过的队伍。他们没有骂,也没有笑。他们在看鼓拍在暮色里如何一点一点把人心拉直。

夏侯惇把“止多”两字刻牌挂在前军旗旁,风过,牌与旗一同作响。程昱登小台,宣军律,不增不减,字字简。荀彧以一笔“清”收尾,把判牍按在石台上,手背轻轻抚平最后一层褶。

“奉孝。”荀彧低声,“你的‘天衣无缝’,今天缝住了第一处。”

“无缝不是不破。”郭嘉望着庙后的暗处,那里风门刚被重系,“是你知道缝在哪里,别人不知道。明日我们继续走。‘清道’要连成线,‘孝’要落成碑,‘活缝’还要关一关。徐州,不需血洗,只需把路洗净。”

“主公的‘怒’呢?”夏侯惇一挑眉,“就叫他成了绳,缠住我们?”

“怒在刀上,绳在手里。”郭嘉笑,“一手热,一手冷。手稳,刀才不乱舞。”

——

是夜,营心安。

月英坐在旗杆下,风门合上,纸鸢尾羽不摆。她把匣里取出一块极薄的白绢,绢上描着今天走过的二十四处“清道点”。

她以银针细缝,每缝完一处,铃便在远处轻轻答应。缝到最后一线,她收住针尖,抬头看郭嘉。

郭嘉正从庙的影里走出,鹤氅上粘了细细的灰。

他把“清”字环在掌心揉了揉,像把冰碗捂热。他咳了一声,咳得很轻,像从井里起了一只小桶。他站在图前,低声道:“以道为经,以名为纬,以风为线,以孝为印。‘伐徐’,当是‘织徐’。”他顿了顿,“织完,收刀。”

远处,有人试图在暗里再割一次风门,刀在布上停住,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捏住。他猝然觉着力不从心,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听见庙前鼓转了一个细小的弯。

那弯不急不缓,像有人在他脑子里轻轻拨了一下。他回头看那两字:清道。两字之间没有缝,只有路。

天将破,东方一线剔亮。黑绒“孝”旗在灰光里立得笔直,庙前的香升起来,直直入天。夏侯惇提刀至郭嘉身侧,刀锋露出一指许的白,“军师,缝好了?”

“缝好了。”郭嘉把环往里推紧了最后一分,“元让,记住你盔沿上的两个字。”

“清道。”

“去。”

鼓拍从“营坐”换成“行军”。全营起身,步子与心拍一处。

行走的“冰块”从队列间穿出,衣角不乱,眼神冷清。他冷得像缝衣时候的针,细而直,却把一件粗布缝得贴身。没人再觉得他只是“异类”。

他们知道,他是这一身甲这一支军里藏着的“里缝”。有他,刀才不会走偏,旗才不会歪斜。

远方,是更多要被缝住的风、被洗净的路、要从乱里被拉出的一张脸。

鼓声将至,香烟笔直。天衣已合,刀,在鞘口。下一阵风来,便当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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