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梦雨秋咽下嘴里的甲鱼肉，又舀了一勺汤，含糊地评价道，“这王八......嗯，山瑞，还挺好吃的。”
她说话时，洛川正把涮好的肥牛片夹进夜溪碗里。
梦雨秋心里那股酸劲儿又冒上来，刚想再说点什么，服务员又端着托盘过来了。
这次不止一个人。
两个服务生一前一后，七八道菜转眼摞满桌面，连炖盅都被挤到角落，贴着刺身冰碗凝出水珠。
梦雨秋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到桌子上。
她瞪大眼睛，嘴巴微张，视线从左扫到右，又从右扫到左，最后定格在正在摆最后一盘菜的服务员脸上：“等等——这些......都是我点的？”
服务员直起身微笑道：“是的，小姐。这些都是您刚才点的菜。”
“我什么时候点这么多了？！”梦雨秋的声音再次引得邻桌人看过来，但她顾不上那些目光，手指有些慌乱地在满桌菜肴上方比划了一下，“我就......我就顺手在菜单上划拉了几下！”
“您确实选了这几页的推荐菜品。”服务员翻开点菜单，将记录那页转向她，“本店点单系统是即时录入的，不会出错。”
梦雨秋盯着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菜名，脑子有点懵。
刚才她确实胡乱翻了几页，可哪想到落一处就勾选了一道菜？！
“你们这......”她脸颊发烫，声音也虚了下去，“没强买强卖吧？我哪吃得了这么多啊？”
服务员笑容不变：“小姐请放心，本店正规经营，从不强买强卖。点单时我们都确认过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些菜都已下锅制作，按照本店规定，一旦制作就不能退了。”
梦雨秋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着眼前这桌足够喂饱五六个人的菜，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只孤零零的炖盅，她下意识地看向对面。
洛川刚把一片山药夹进夜溪碗里。察觉到视线，他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扫过那桌盛宴，又落回梦雨秋脸上：“看我干什么？梦小姐难道还打算浪费？”
梦雨秋手指抠着桌布边缘，布料被她拧出细褶。
浪费？
她当然不想浪费。
不是心疼钱，梦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可这是面子问题。
在餐厅点了一桌子菜吃不完，传出去像什么话？
没品位的土包子？
可她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我......”她喉咙发干，目光在洛川和那桌菜之间来回逡巡，最后憋出一句，“你们......要一起吃吗？”
洛川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手。夜溪也停下了，抬起眼睛，安静地看向梦雨秋，又瞥了一眼那满桌的菜，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我们点的够吃了。”洛川指了指自己和夜溪面前那锅清淡的鸡汤，还有旁边几盘配菜。
梦雨秋的脸更烫了。她咬住下唇，手指搅着裙摆上的蕾丝。
从小到大，她还没这么尴尬过。
在帝都，去哪吃饭不是前呼后拥？点菜从来不用自己动手，更不会出现这种点了一桌子却下不来台的局面。
梦雨秋盯着眼前那只整鸡。
“算了。”她突然抓起筷子，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吃就吃！本小姐又不是吃不起！”
她吃得很快，几乎有点狼吞虎咽，每样都尝一口，但盘子里的菜却不见少。很快她就觉得腻了，喉咙发干，下意识舔了下嘴唇，目光扫向自己空了的茶杯。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夜溪轻轻碰了碰洛川的胳膊，然后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又飞快地看了一眼梦雨秋的空杯子。
洛川抬眼，顺着夜溪的示意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自然地提起茶壶，伸长手臂为梦雨秋续上了水。
梦雨秋将这尽收眼底，动作一顿。她端起茶杯，小口抿着。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冲淡了嘴里的油腻。
她放下杯子，手指摩挲着杯壁，目光在夜溪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洛川，声音比刚才低了些：“......谢谢。”
气氛缓和了些。梦雨秋吃得不那么急了，她挑着盘子里的鱼，蘸了点酱油，慢慢送进嘴里。鲜甜的味道在口腔化开。她余光瞥向洛川，又瞥向他身边的夜溪。
那女孩始终很安静。洛川给她夹什么，她就小口吃什么。动作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偶尔洛川低声问她“还要不要”，她就轻轻摇头。
在洛川与梦雨秋对话时，她多时候垂着眼，只是当话题涉及洛川的过去时，她会微微抬起眼帘，目光落在洛川的侧脸上。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默契，不需要太多言语。
梦雨秋心里那点不甘又冒了头。她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
“洛川。”她叫他的名字，语气认真了些。
洛川抬眼。
“我有件事想问你。”梦雨秋盯着他的眼睛，“帝都那边......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三年前就死了。”
她顿了顿，观察洛川的表情。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涮菜的动作停了。
梦雨秋继续说，声音压得更低，“洛家连葬礼都没办就对外说你和你妹妹都不幸遇难了。”她身体前倾，“可现在你却活生生坐在这儿......是家里给你安排的？”
洛川盯着锅里沉浮的竹荪，过了好几秒才淡淡开口：“你就当我是离家出走吧。”
“离家出走？”梦雨秋眉毛挑起，“一走三年？音讯全无？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嗯。”洛川应了一声，“这样清净。”
“清净？”梦雨秋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你倒是清净了。知不知道这几年帝都有多少人拿你这早逝的天才和你妹妹，试探你父亲的态度？”她看了一眼夜溪，没再细说下去。
洛川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很浅，没什么温度：“随便他们怎么折腾。”
梦雨秋盯着他。
灯光下，洛川的侧脸线条清晰。和三年前比，瘦了些，轮廓更硬了，眼神也沉了许多。
显然这三年洛川过得并不轻松。
“那你呢？”洛川忽然反问，抬眼看向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话题转得突然，梦雨秋愣了一下。她下意识地避开洛川的目光，手指卷着发梢：“我......我来这边有点事，家里的事。”
她顿了顿，似乎不愿多谈，语气转而带上点小得意，“今天是溜出来逛街的。高管家非要安排一堆保镖跟着，烦死了。还好我机灵，拐进一个小巷，把他们甩掉了。”
洛川看着她，眉头微皱：“你甩掉保镖，一个人在外面乱逛？而且，你说你把你保镖给甩掉了？你能甩掉你们家特意给你安排的保镖？你不担心会出什么事吗？”
“什么叫乱逛？”梦雨秋不服气，“我就随便走走，谁知道会碰见你......”她想起刚才在小巷回头时，那几个保镖确实没跟上来——当时只觉得是自己机灵，现在被洛川一问，心里莫名掠过一丝不安，但立刻被她忽略了。
“再说了，你都是离家出走的，那我偷跑出来一会儿怎么了？”梦雨秋看着洛川，眼睛眨了眨，“而且你看，你一个人在外面都好好的，我就这一小会儿，能出什么事儿？”
洛川没说话。他放下筷子，身体往后靠进椅背。餐厅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看起来在思考什么。
夜溪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口，指了指自己空了的碗。洛川侧过头，看到她碗里的汤喝完了。也不问要不要加，直接就拿起汤勺，又给她添了一碗。
梦雨秋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感觉又涌上来。她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边缘，问出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洛川，你现在这样，打算一直待在南明城？以后呢？”
“走一步看一步。”洛川动作停了一瞬，抬眼看向梦雨秋，“梦雨秋，今天碰到我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
梦雨秋沉默了一下。
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五大家族表面的荣耀下藏着多少暗流，她多少知道一些。洛川用这种方式“离开”，意味着他主动切断了与过去绝大部分的联系。
梦雨秋抬起头，看向洛川，语气变得认真了些：“那......今天碰到你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包括我们梦家的人。”梦雨秋补充道，语气难得地郑重，“高管家，我姐，我哥，谁都不会说。我知道轻重。”
洛川看着她，过了几秒，点了点头：“谢谢。”
这两个字依旧客气，但少了些之前的疏离。梦雨秋心里那点不是滋味的感觉，似乎也因此淡了一点。
“不过，”她忍不住又说，带着点好奇和担忧，“你就打算一直这样？”
梦雨秋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安静喝汤的夜溪。
洛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没直接回答：“现在这样，挺好。”
梦雨秋识趣地没再追问。她低头看着眼前这一大桌几乎没动几口的菜，忽然觉得有点荒唐，又有点莫名的失落。她拿起筷子，戳了戳那只山瑞的背甲，却没什么食欲。
餐厅里依旧热闹。隔壁桌传来笑声，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地分享一份大盘鸡。
服务员端着新沏的茶壶穿梭在过道里。
鸡汤锅底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热气袅袅上升，在灯光下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影。
梦雨秋看着对面。洛川正低声跟夜溪说什么，夜溪轻轻点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
“那个......”梦雨秋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这些菜......我真吃不完。”
梦雨秋这次没看洛川，而是看着自己面前那桌盛宴，语气里没了之前的骄纵，反而有点讪讪的，“打包......行吗？”
洛川抬起头，看着她。
梦雨秋的脸有点红，手指揪着裙摆上的蝴蝶结。
这副模样，倒有点像小时候做错事又不好意思承认的样子。
洛川嘴角动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是个笑：“你自己点的，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