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风寨，死寂中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绷。寨墙上火把通明，巡逻的喽啰数量比平日多了数倍，刀出鞘，弓上弦，一双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寨外漆黑的荒野，如临大敌。
隘口沉重的木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支残破不堪、步履蹒跚的队伍，如同从地狱爬回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浓烈的血腥味和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清晨的寒意。
林枫走在最前面，浑身浴血，破碎的皮甲上凝结着暗红的冰碴，每迈出一步，都在冻土上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脚印。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某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
他的背上，驮着一个人——王栓子。王栓子双目紧闭，脸色灰败，胸腹处简陋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彻底浸透，软软地垂下的手臂随着林枫的脚步无力地晃动着。
身后，稀稀拉拉跟着十几个还能站立的弟兄，个个带伤，互相搀扶着，眼神空洞麻木，仿佛魂魄已丢在了那条染血的峡谷。四人抬着两副用树枝和破布临时扎成的担架，上面躺着气息奄奄的重伤员。更后面，是几个弟兄默默抬着的、用破席草草卷起的阵亡者的遗体。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压抑到极致的、令人心头发沉的死寂。幸存者们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将沉重的“战利品”——那十几包染血的麻袋——拖拽进寨门。
寨墙上下，所有看到这支队伍模样的喽啰，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脸上露出骇然与敬畏交织的复杂神情。这一夜，他们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惨烈。
柳娘子早已得到消息，站在忠义堂前高高的石阶上，一身黑衣，面无表情。钱先生、雷豹等几个头目肃立在她身后，神色各异。钱先生眼神闪烁，偷偷打量着那批麻袋和伤亡情况，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雷豹则瞪大眼睛，看着林枫背上生死不知的王栓子，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林枫走到石阶下，轻轻将王栓子放下，交由旁边焦急等候的瘦猴几人接手抬走。他自己则挺直了几乎要散架的脊梁，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禀寨主…一线天…任务…完成。毙敌…缴获…在此。我军…亡七人，重伤九人…请寨主…示下。”
每说一个字，他胸口都撕裂般疼痛，那是与王禀搏杀时留下的内伤。
柳娘子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落在那批沉默的伤员和盖着破席的遗体上，最后定格在那十几包沉甸甸、沾满血污的麻袋上。她的眼神深处，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但很快恢复冰封般的平静。
“辛苦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如水，“雷豹。”
“属下在！”雷豹踏前一步，声如闷雷。
“带人，将阵亡弟兄…好生安葬。重伤者，全力救治。所需药物，去库房支取。”她顿了顿，补充道，“用最好的药。”
“是！”雷豹重重点头，狠狠瞪了旁边的钱先生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去安排。
“钱先生。”柳娘子目光转向老吏。
“老朽在。”钱先生连忙躬身。
“清点缴获，入库封存。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柳娘子语气不容置疑。
“遵命。”钱先生应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瞟了那些麻袋一眼，这才带着几个亲信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搬运。
柳娘子这才走下台阶，来到林枫面前，伸出手虚扶一下：“林队正，起来说话。”
林枫借势站起身，身形却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急忙用刀鞘拄地才稳住。失血和脱力带来的眩晕阵阵袭来。
柳娘子仿佛没有看见他的虚弱，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王禀…如何？”
“胸口中刀，锁骨碎裂…不死，也必重伤。”林枫喘息着回答，眼前阵阵发黑。
“很好。”柳娘子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转瞬即逝。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递到林枫面前，“这是上好的内伤药，拿去用。”
林枫微微一怔，接过药瓶：“谢寨主。”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好。”柳娘子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回去好生歇息。北营…暂时由你代管，一应事务，你可先行决断。待伤愈后，另有重用。”
此言一出，周围几个头目脸色都微微变了。先行决断？另有重用？这分明是放权重用的信号！
林枫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疲惫和警惕。他垂下眼：“属下…遵命。”
“去吧。”柳娘子挥挥手，转身走向忠义堂，不再多看那些麻袋和血迹一眼。
林枫在瘦猴的搀扶下，踉跄着回到北营那排破屋。屋里，受伤的弟兄们东倒西歪，呻吟声、压抑的抽泣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草药味。山猫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林枫用眼神制止。
“队副…栓子哥他…”瘦猴带着哭腔，看着被平放在草铺上、气息微弱的王栓子。
林枫走到王栓子身边，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看了看那可怕的伤口，心直往下沉。伤得太重了，失血过多，能不能熬过去，全看天意。
他拿出柳娘子给的药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塞进王栓子嘴里，又给他灌了点温水。
“照顾好他…还有大家。”林枫声音沙哑，拍了拍瘦猴的肩膀，自己则走到角落，找了处空地坐下，吞下两粒伤药，运起微薄的内息催化药力，闭目调息。
身体疲惫欲死，大脑却异常清醒。一线天的惨烈画面不断在眼前闪现，弟兄们临死前的怒吼、王禀那怨毒的眼神、柳娘子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交织成一团乱麻。
柳娘子的赏赐和放权，看似恩宠，实则是将他再次推向风口浪尖。那批烫手的军械和证据入库，钱先生那老狐狸绝不会甘心，必定暗中窥伺。王禀重伤，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报复迟早会来。而寨内其他头目，见他骤然得势，嫉妒和猜疑只怕更甚…
这黑风寨，看似险胜一场，实则已坐在了火山口上。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脚步声。钱先生带着两个随从，站在门口，脸上堆着惯有的假笑：“林队正，可安好？寨主吩咐老朽来清点此次出战弟兄的功劳簿，也好论功行赏，发放抚恤。”
林枫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即逝。论功行赏？这么快？是柳娘子的意思，还是这老狐狸想趁机摸清北营的底细、甚至安插人手？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钱先生却连忙摆手：“林队正有伤在身，不必多礼。老朽只是循例问问，记录在案即可。”
林枫重新坐下，淡淡道：“有劳钱先生。阵亡弟兄七人，重伤九人，轻伤…皆在此处。缴获已由先生入库，杀敌数目…约三十余，重伤敌酋王禀。具体细目，先生可自去核实。”
他话说得含糊，将皮球踢了回去。核实？去找鬼核实吗？
钱先生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但依旧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林队正和北营弟兄劳苦功高，寨主必有重赏。哦，对了，库房新到了一批棉衣和伤药，寨主特批，优先供给北营。稍后老朽便让人送来。”
“多谢寨主，多谢钱先生。”林枫面无表情地拱手。
钱先生又假意关怀了几句，这才带着人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林枫眼神冰冷。黄鼠狼给鸡拜年。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库房就送来了十几件半新旧的棉衣和一小包伤药。东西寒酸，但总比没有强。林枫让瘦猴分发给伤势最重的弟兄。
服了药，调息片刻，林枫感觉胸口的剧痛稍缓，便强撑着起身，逐一查看伤员的情况，帮忙包扎，喂药，尽管他自己也摇摇欲坠。
他的举动，默默落在北营残存的弟兄眼中，让这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汉子们，眼神中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位年轻的队副，狠起来如修罗，对自己人却…
忙完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林枫累得几乎虚脱，靠墙坐下，啃着冰冷的硬饼子。
就在这时，一名柳娘子的亲卫悄然来到门口，并不进来，只是对林枫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林队正，寨主有请。忠义堂偏殿。”
又来了！林枫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点点头，挣扎起身，跟着亲卫走出北营。
来到忠义堂偏殿，此处比正堂小了许多，陈设简单，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柳娘子独自一人坐在一张小案后，正就着灯光，仔细看着摊在案上的一封密信和那块鎏金腰牌。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示意林枫坐下。
“伤势如何？”她开口问道，语气比白日里似乎缓和了些。
“无大碍，谢寨主关心。”林枫垂首道。
“嗯。”柳娘子将密信和腰牌推到他面前，“这些东西，你怎么看？”
林枫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校来了。他沉吟片刻，道：“信是铁证，足以坐实王禀通敌之罪。腰牌…是金人高等信使所用，可见其联络层级不低。此二物，价值连城，却也…危险至极。”
“哦？危险在何处？”柳娘子挑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林枫缓缓道，“王禀背后之人，绝不会允许此物存在。如今王禀重伤，对方要么疯狂报复，要么…断尾求生。无论哪种，手握此物的我们，都会成为首要目标。”
柳娘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看得很透。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主动出击，不如待价而沽。”林枫目光锐利，“此物在手，我们便有了与王禀背后之人…甚至与北面‘讨价还价’的筹码。关键在于…如何用，何时用，对谁用。”
柳娘子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莫测：“你比我想的…还要胆大。与虎谋皮，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收起笑容，正色道：“王禀重伤，其部群龙无首，短期内应无力报复。但这喘息之机不会太长。我们必须尽快恢复元气，整合寨中力量。北营新遭重创，我给你权柄，许你自行招募补充人手，寨中资源，优先供给。我要你在最短时间内，让北营重新站起来，成为一把…能杀人的快刀！”
自行招募！优先供给！这权力给得比白天更实在，也更沉重！
林枫心中剧震，起身抱拳：“属下…必竭尽全力！”
“很好。”柳娘子点点头，从案下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刀，刀鞘古朴，隐有云纹。“这柄‘断水’，跟随我多年，还算锋利，今日赠与你。望你…莫要让我失望。”
赠刀！这可是非同一般的信任和笼络！
林枫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短刀：“谢寨主厚赐！林枫…定不负所托！”
“去吧。抓紧时间。”柳娘子挥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密信，不再多言。
林枫收起短刀，行礼退出偏殿。
走在返回北营的路上，怀中的短刀冰冷沉重，心中的思绪更是纷乱如麻。柳娘子的手段，恩威并施，层层递进，将他牢牢绑在她的战车上，几乎没有喘息和拒绝的余地。
自行招募…这看似大权，实则也是巨大的考验和陷阱。招什么人？如何招？会不会混入奸细？其他头目会如何反应？
这一切，都需要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回到北营，天色已彻底黑透。屋里点了油灯，王栓子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瘦猴等人围坐在一旁，默默守候。
看到林枫回来，众人目光都投向他。
林枫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王栓子身边，再次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将柳娘子给的伤药又喂他吃了一粒。
然后，他走到屋子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伤痕累累、眼神疲惫却带着期盼的弟兄，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兄弟们，寨主有令，北营…重建。从明日起，自行招募弟兄，寨中资源，优先供给。”
众人闻言，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希望！
自行招募！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补充人手，不再任人欺凌！优先供给！这意味着他们能有更好的武器、更多的粮食、更有效的药物！
“队副！这是…真的？”一个弟兄颤声问，几乎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林枫重重点头，眼神锐利如刀，“但！福祸相依！招什么人，怎么招，练什么兵，都得咱们自己扛起来！往后，眼红的人更多，明枪暗箭更狠！你们…怕不怕？”
“不怕！”
“跟着队副！干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