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
孟鸢推着车过来。
青色帘子一掀，案板一落，摊位就算立住了。
“娘子，今日是青糕吧？”
“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听见你家院子那边，有捣东西的声音。”
“你耳朵长得真好。”
“给青糕吃得。”
一阵哄笑。
临安照例站在近处，把竹篮放好，又把事先裁好的油纸铺一摞，摆得整整齐齐。
苏明站在另一边，扇子横在怀里：“都靠右站，别把摊子逼得太死。谁敢伸手去摸娘子的东西，别怪我扇子没长眼。”
前几日闹过一回，大家都记得。
这会儿没人敢乱挤，反倒一个个站得规矩。
青糕早备好了。
白糯粉里掺了捣细的青汁，揉成团时带着浅浅的翠色。
入模按压结实，脱模出来就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小青糕。
表面略有细纹，像铺了一层薄薄的绿意。旁边备了豆沙夹心的，也有不夹馅的，厚薄不同。
孟鸢取一块切开，内部是均匀的淡绿，夹层藏了一道豆沙线，薄薄一层，看着挺含蓄。
前排的少年咽了下口水：“娘子，先给我一个。”
“排第一的，自然有。”
那少年双手接过，轻轻一咬，青糕顺着牙口断开，豆沙露出一截，软糯黏在一起。
他含着那口，慢慢点头：“入口不粘嘴，倒是有点……清爽。”
后头有人急了：“说人话。”
“好吃。”
“这还差不多。”
笑声又起来。
青糕一块块切出、递出，队伍缓慢往前推。
排队的人里，多了几张新面孔，衣着讲究，站姿也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带来的小厮或者幕僚模样。
他们排得不那么靠前，却没离开。
苏明看在眼里，扇子轻摇：“娘子，今日的客，来路更杂了。”
“杂就杂。”
“你心大。”
“青糕今天少做了一盘。”
苏明一听精神了：“少做？”
“看着办。”
苏明笑出声：“那他们就算排到，也不一定有。”
临安小声插话：“我……今日能吃两个吗？”
“你上次两个糯球吃得不慢。”
“我今天可以吃得更慢。”
“看你字。”
少年认真道：“我今夜就写。”
前排有个中年书生接话：“娘子，你就偏心吧，这么小一个，天天给他留。”
苏明乐：“你也想当小童生，让娘子给你留？”
书生一想，摇摇头：“算了，我怕写不动字。”
众人又笑。
笑声间，街口那辆熟悉的马车出现了。
帘子未掀，人先下。
席夫人今日没带太多随从，只身前来，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手里提着昨日那个食盒。
她一来，队伍末端就有低声议论。
“又是她。”
“郡城来的夫人？”
“这回不知道想做什么。”
不过没有人主动让路。
他们站在原地，既不故意挡，也没去讨好。
席夫人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摊位前，落在孟鸢身上。
“孟娘子。”
孟鸢“嗯”了一声，手上还在切糕。
席夫人笑了笑：“今日这糕，颜色倒是顺眼。”
“想吃就排队。”
席夫人哑然失笑：“我是想同娘子说两句，耽误不了多久。”
苏明在一侧插话：“夫人要说话，可往边上挪一点，别挡了买糕的。”
席夫人看他一眼，没有恼：“我就在旁边说几句。”
她往侧边挪两步，和孟鸢隔着一人半的位置。
“昨日那事，是我唐突。”席夫人先认了个错，“不该一上来就提席府的宴席。”
孟鸢：“你心里有数就好。”
席夫人笑得淡了些：“我只怕再拖几日，想请你都请不动。”
孟鸢不接，递出手中那块青糕：“下一位。”
席夫人看那青糕，似乎也有兴趣，又像在琢磨。
“我今日不提席府宴，只问一句。”席夫人开口，“若是让我在你摊位旁边摆一桌，我付银子，买你的点子，你愿不愿意？”
苏明眉一跳：“夫人这是想做买卖？”
席夫人不否认：“郡城那边，正缺新鲜吃食。你这摊子，天天出新的，若是把这思路借我用一用，大家都有好处。”
周围几人竖起耳朵。
“娘子的方子，要被拿去郡城？”
“要真让她拿去了，我们以后是不是吃不着新鲜的了？”
“总觉得不踏实。”
临安听着，手指不自觉敛紧了些。
席夫人像是专门看他的反应似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又回到孟鸢脸上：“我不白拿，自有价。”
孟鸢手上不停，语气一点没变：“不卖。”
席夫人挑眉：“连想都不想？”
“你第一次来，我就拒了。第二次也一样。”
“你就不为自家铺子想想？也不为临安想想？”
此话一出，几个人脸色变了。
提到临安，便有点踩线了。
临安下意识往前站半步：“我……”
孟鸢把话截断：“你跟他说什么。”
席夫人笑着：“临安是你这边最好的牌面。他若将来有出息，背后有人自然方便许多。”
“你席府，算他背后的人？”孟鸢语气淡淡，“你现在是拿他做人情？”
席夫人声音不高：“我只给一个路。”
“路在这条街。”孟鸢把案上的豆粉拍散，“不在你家门口。”
席夫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四周静了一瞬，连苏明都没插话。
半晌，席夫人笑了一声：“好。孟娘子，你是个有骨气的。”
她这话，说得不阴不阳。
苏明听在耳里，总觉得像埋了句“早晚还要再拉你”的意思。
席夫人退后一步，并没离开，只站在队伍边看。
她不再说话，就像一个普通的旁观者，目光时不时落在青糕、糯球、豆团上。
街上，有几道视线也在看她。探子，商贩，路过的人，各自揣着自己的想法。
队伍往外延伸得更长了。
也就在这时，人群另一边突然起了点骚动。
“喂，你手往哪伸？”
“我……只是挪挪。”
“挪到娘子车轮上做什么？”
一阵争执在人缝里起了头。
苏明扭头一看，脸沉了半分：“娘子，有人去碰车。”
那人穿着寻常短褂，头上包着布巾，看着像普通杂役，一只脚却踩在车轮旁边，脚边还放了一块小石头，位置很巧，只要往里一推进，车子一晃，案上的糕就得翻。
临安眼睛一紧，几乎不想就往前冲。
“别动。”是孟鸢的声音。
她没有看那人，先把手里这轮青糕切完，递给排队的人：“拿稳。”
那人犹豫接过，往旁边挤一挤，好给后面的空出位置。
紧接着，孟鸢才抬眼看向那边：“干什么？”
踩在轮子旁的人看她一眼，笑得有些假：“娘子别误会，我就是脚麻了，挪挪。”
苏明不笑：“挪到石头上？”
人群已经看明白了，有人低声骂：“这人是来搞事的。”
“脚麻还能刚刚好踩到轮旁？”
临安握紧竹篮，站到孟鸢左前侧，身体微微前倾，像随时要上前挡。
孟鸢目光落在那块石上，又移到那人脚踝处：“脚麻？”
那人硬着脖子：“是。”
“那你动动脚趾。”
那人下意识绷了一下。
脚趾动得挺利索，一点不像麻的。
周围人都看见了，有人直接冷笑一声。
孟鸢声音不高：“麻的是手？”
“什、什么手？”
“想伸手推我车。”
那人的脸色变了：“你别乱说。”
“我说得很实在。”孟鸢把案上的粉巾拎起，“你再挪一步，我今日不卖了。”
这句话一出，比任何训斥都管用。
前排几个人当场就转头：“你敢。”
“你再动一下，哥几个今日就不客气。”
“娘子不卖，你今天走得出镇西口？”
那人也没想到，她先拿自己开刀。
整条队伍一下子都盯着他。
要他挪石头不难，可在这群本来老老实实排队，只想买糕的人面前，他真要推翻娘子的车，那些目光能把他扎穿。
那人咬牙，还是收了脚，把石头踢远一点，嘴里嘟囔：“我就是脚麻……”
苏明上前一步，扇子敲在他肩上：“你再脚麻，我就帮你麻。”
那人瞪了他一眼，终究没敢再动，退到了人群外。
人群这才慢慢松口气。
临安站在原地，背上汗黏了衣服，掌心全是汗，却没有松手。
孟鸢瞧了他一眼：“松开。”
“我不想。”
“车子没倒。”
“以后也不能倒。”
他声音不高，却很硬。
孟鸢眼尾微弯，像是笑了，又像没笑：“那你就继续站这儿。”
苏明在旁摇头：“娘子，你这摊子，连个小童生都被你练成护摊的了。”
“闲着也是闲着。”
“你这是把他当……”
“当人用。”
苏明噎了一下，随后轻笑：“他心里，怕是听着挺高兴。”
队伍又恢复往前挪。
刚才那一下，原本还抱着好奇心的几个外地人站得更远了些，不敢靠近车旁，更不敢动摊子一丝一毫。
席夫人从头到尾都站在旁边，看完这一切。
她手里提的食盒一直没放下。
等骚动完全平息，她才走近两步：“孟娘子。”
孟鸢头也不抬：“你要糕，就排队。”
“我不抢他们的位置。”
席夫人站在队伍旁，距离刚刚好，不挡不挤。
她看着案上的青糕，慢慢道：“刚才那人，不像一个人来的。”
苏明道：“我们看得出来。”
“你就打算这样守着摊子？”
孟鸢手上的刀又落下，切下一块平整的糕：“摊子是我的。有人想动，我自然要守。”
席夫人笑了一声：“你守得挺好。”
她顿了顿，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一点：“这是我府上厨下做的糕点。和娘子的手艺自然没得比，只当一点意思。”
孟鸢看了一眼那食盒，道：“你留着。”
席夫人不意外她拒绝，收回手：“我今日没来做买卖，也不逼你答应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句——你拒了楚府，拒了县衙，未必能拒所有人。”
“那就试试。”
席夫人静了一瞬：“你这脾气，我是真喜欢。”
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临安：“你这边的小童生，挺沉得住气。”
临安被点到，有点局促，又直起背：“我……只是站着。”
席夫人微笑：“站得好。”
她走了，马车也慢慢离开街口。
人群里议论声又起来，有人小声说：“娘子这摊子，早晚要被抬进郡城。”
另一个立刻顶回去：“抬不抬，娘子一句话。”
“你这么信？”
“当然。你没看她连县里的人都说不去？”
苏明收起扇子：“别说娘子了，我现在听见‘宴席’两个字都觉得累。”
“你累什么？”
“我要替你们排队看场子。”
前排的人忍不住笑：“娘子日子好，你日子也不赖。”
孟鸢把最后一盘青糕切完，卖干净，案上一抹不剩。
“今日就这些。”她开口，“想吃的明日早来。”
队伍末端的小子抓了抓头发：“我明天是不是得起得比鸡还早？”
旁边人说：“你抢不过娘子。”
“那我抢不过，就让小童生——”
他话没说完，就被别人一掌按回去：“别打她家人主意。”
临安没插话，却听得脸发热。
收摊的时候，他主动伸手扶住车尾：“嫂嫂，我来。”
孟鸢看他一眼：“你还要读书。”
“读完书我也能推。”
“你不怕累。”
“你不怕推，我怕什么。”
她没接话，只任他扶着。
街上的人散去。
角落里，几个一直不动声色的探子站到一起。
有人低声：“试了一下，她的反应太快。”
“要动她摊子，得先动这条街的人。”
“动得了吗？”
那人没说话，只眯了眯眼。
“郡城那边急着吗？”
“暂时不急。让他们先盯着。”
“这镇上的生意，总归要分出个头来。”
“她现在是头。”
那人笑了一下：“头不头，是她说了不算。”
说完几人散开，混进人流。
巷子里，柳氏已经在门口候着。
看见他们安全回来，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今日没出什么事吧？”
“有一点。”苏明替她答，“不过被娘子一句话顶回去了。”
柳氏一听，嘴上唠叨：“有事也不许自己扛着，有什么事叫邻里帮忙。”
孟鸢“嗯”了一声，将车推进院子。
她没说“闲事不要别人掺和”，也没说“摊子的事我自己扛”。
街上那一圈人，自发愿意站在她这边，比多少好话都有用。
临安把竹篮放下，转身道：“嫂嫂，我去写字了。”
“带块青糕。”
“真的？”
“你今日站得稳。”
少年眼睛一亮：“那我写得更稳。”
他抱着一小块青糕，步子比往常快了一点。
苏明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娘子，你这摊子，不止卖吃的，还养人心。”
孟鸢把剩下的青粉筛过一回：“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