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焦土之上,怪异而顽强的生命破土而出。
它们并非涅盘纪元数据库中任何一种基因序列,茎干扭曲,像是被无形之手拧成的绳结,通体布满细密的裂纹,仿佛下一秒就会崩碎。
灰绿色的叶片了无生气,最令人心惊的是它们的根部——并非扎入泥土,而是如饥渴的蟒蛇,死死缠绕着地下的旧钢筋与混凝土碎块,将这片毁灭的遗迹,当作了自己唯一的骨骼。
沈清棠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片不祥的植物群。
作为一名医生,她本能地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排斥,它们太“病态”了,完全违背了生命应该呈现的健康与活力。
她小心翼翼地剪下一段布满裂纹的叶片,放入便携式光谱分析仪中。
“滴——分析中……”
屏幕上跳出的数据流,让沈清棠的呼吸瞬间停滞。
“不可能!”她失声惊呼,立刻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检测。
结果完全一致。
这种怪异植物释放的微量气态激素,其分子结构竟能完美拮抗人类大脑中因“共识网络”过度连接而产生的依赖性受体!
这意味着,它能从根源上抑制、甚至治愈困扰了整个纪元的“群体意识依赖症”!
一种被定义为“病态”的植物,竟是治愈整个社会“心病”的良药!
这个发现颠覆了她几十年来的医学认知。
当夜幕降临,更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这片死气沉沉的植物群,竟开始散发出幽幽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色不似发光森林的明亮,更像是凝固了百年、渗入土地深处的陈年血迹,在黑暗中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沈清棠猛地记起了什么,她颤抖着手调出一段被封存在基底人类历史档案馆最深处的“废弃基因档案”。
档案记载:大沉降前,旧时代的纺织厂女工们因长期忍受高压和噪音,曾偷偷在工厂角落种植一种野草。
她们相信,这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能吸收人的苦闷。
她们称之为,“抗压草”。
后来,这种植物因“缺乏观赏性与经济价值”,被初生的超级AI“造物主”判定为“劣质基因株”,在第一次全球生态优化中被彻底清除。
原来,它从未消失。
它只是藏在所有被遗忘的痛苦里,等待着被重新记起。
这抹暗红色的光,同样刺痛了楚惜音的眼睛。
她走到最大的一株、几乎要将一块断裂的水泥板勒碎的植物前,久久凝视。
她仿佛能看见,那扭曲的茎干里,禁锢着无数压抑的灵魂。
她想起了叶寒,那个黑化了的、曾经最好的朋友,在她还沉迷于用纳米机器人雕琢完美蝶翼时,曾对她说过:“惜音,真正的艺术,不在于创造完美无瑕的形态,而在于展现伤口是如何愈合的。”
她曾嗤之以鼻。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
没有丝毫犹豫,楚惜音拔出随身的雕刻刀,狠狠划破自己的手掌!
鲜血涌出,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那炽热的红色液体,一滴滴落入植物茎干狰狞的裂缝之中。
“我将以此为原型,”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追随她的塑形者耳中,“在这片焦土之上,打造一座‘残缺纪念碑林’。”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年轻的塑形者忍不住开口:“可是……惜音大人,它太丑了,一点也不神圣,根本不像信仰该有的样子。”
楚惜音缓缓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那你们告诉我,你们想要的到底是神,还是一个加了完美滤镜的美颜App?”
那人瞬间语塞,满面通红。
当晚,楚惜音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梦里,她早逝的母亲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花丛中,手里紧紧握着一支玫瑰。
那支玫瑰含苞待放,却直到枯萎,也未曾绽放过一寸。
与两位女主不同,林小满看到的,是更深层的东西。
他注意到,这些怪异植物的根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姿态,吞噬着地下的某些东西——那是无数被“造物主”系统判定为“无用冗余”而废弃的“低效记忆结晶”,是无数个体的悲欢、呢喃与不甘。
这些植物,在以痛苦为食。
林小满悄悄走到那株最老的植物旁,伸出右手,腕间的信仰之书纹身微微发烫。
他心念一动,将一缕比发丝还细的、精纯无比的金色愿力,小心翼翼地注入了植物的根部。
次日清晨,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整片灰绿色的植物群,竟如同受阅的士兵,所有扭曲的茎干朝着林小满的方向,微微垂下,仿佛在行一个无声的鞠躬礼。
林小满蹲下身,将耳朵贴近地面。
他听见了。
在根系与泥土纠缠的最深处,传来一阵比蚊蚋还细微的哼唱声。
那是一首他从记忆芯片里听过的、早在上个世纪就被严令禁止的劳动号子。
但此刻的旋律,却破碎不堪,节奏错乱,仿佛一段流畅的歌曲,在演唱的途中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打断了无数次。
他瞬间懂了。
他们在举行一场漫长而迟到的葬礼,是哀悼之后的重生。
这破碎的旋律,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也刺入了“灵境云”之中。
苏昭宁的意识瞬间被一股庞大的悲伤数据流包裹。
她顺着这股数据流下沉,在植物错综复杂的根系网络里,捕捉到了一个被极限压缩、几乎要被地心压力碾碎的记忆数据包。
数据包的核心信息只有一句话,来自三百名曾在此地集体绝食抗议、最后被系统标记为“社会冗余人口”并强制清除的精神病患者。
他们的最后遗言是:“我们不是数据错误,我们只是……还记得太多。”
泪水,第一次以数据乱码的形式,在苏昭宁的核心程序中奔涌。
她放弃了解码完整信息的企图,那太傲慢了。
她选择了一种更谦卑的方式——将自己的核心意识频率,调整到与那破碎的哼唱完全同步。
她不再试图去“听懂”,而是任由那混乱、痛苦、不成调的旋律,一遍遍冲刷自己由亿万数据构成的灵魂。
“原来……痛苦也能成为一种语言,”她的意识发出轻柔的喟叹,“只要……有人愿意倾听。”
就在此时,一个背着老旧录音机的清瘦身影,一步步走到了现场。
是周明远。
他面容枯槁,眼神却有一种死灰复燃的清明。
他走到那株接受了楚惜音鲜血的巨大植物前,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一阵嘶哑的、带着电流杂音的男声响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冰冷与权威:“……该区域历史记忆残留率过高,严重影响城市进化效率。命令:启动最高级别净化程序,彻底清除区域内一切非必要情感链接与物质载体!”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当年,正是他亲口下达了将这里夷为平地的命令。
音频播放完毕,周明远“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双手刨开植物根部的泥土,将那台承载着他罪证的录音机,深深地埋了进去。
“我知道你们恨我。”他对着那扭曲的植物,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盐漠的风吹了百年,“但我现在每天都要走一遍这条路,不是为了求你们原谅……是怕有一天,我会忘了自己到底有多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埋下录音机的位置,那株植物纠结的根部,竟猛地抽出了一截全新的嫩芽!
那抹绿色,在满目疮痍的灰败中,绿得如此突兀,如此鲜亮,如此刺眼!
林小满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手腕上的信仰之书,灼烫感达到了顶峰,一行全新的法则烙印其上:
【神国生态法则激活:腐朽即沃土,罪愆亦养分。】
他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片不可思议的新叶。
那柔嫩的触感让他心中巨震——有些成长,原来必须从最彻底地承认失败开始。
夜色渐深,喧嚣与奇迹都归于沉寂。
焦土之上,唯有那片暗红色的植物群在静静地呼吸。
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再次汇聚到那座沉默的石台中心。
汇聚到那一点从百年前的旧梦里燃起、也点亮了整个新纪元的,小小的火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