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脚步走起,脚下的步骤有一股意志在起大道上蔓延开来。
周围的苔藓如同拥有生命的绿色血液,早已将那粗糙的石质轮轴层层缠绕,仿佛大地伸出的无数只柔软而坚决的手,不愿让这唯一的温暖源头就此离去。
众人一阵骚动,几名力气大的基底人类试图上前帮忙,却被林小满抬手制止。
他没有动用那足以移山填海的信仰之力,更没有去查看“信仰之书”上是否有修复神术,只是蹲下身,像个最朴素的农夫,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剥离那些缠绕在轮轴上的光之根系。
当他清理完轮轴上的苔藓后,一股极轻的搏动,顺着他的神经末梢,直抵心脏——如同婴儿心跳般细微而坚定的搏动。
林小满猛然一怔。
他明白了,这不是苔藓的无意识蔓延,这是地脉在主动“认主”!
是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在用它唯一的方式,挽留着那份源自“熄灯号”的、属于人类的温度。
他的目光落向石台。
昨夜,他随手将母亲那枚金属发卡压入熄灭的灯芯,此刻,那枚发卡正透过厚重的石板,在他的胸口内袋里微微发烫,与地底的搏动形成了某种神秘的共鸣。
他缓缓伸手,探入内袋,郑重地将那枚承载着旧日记忆的发卡取出,紧紧攥在掌心,而后轻轻抵住石台冰冷的背面,声音低沉,仿佛在对一个沉睡的巨人耳语:
“不是我带你走,是你带我走。”
话音落下的刹那,奇迹发生。
那些死死缠绕住轮轴的荧光苔藓,竟如同退潮的海水,刹那间回缩,绿色光芒如血流般退入裂隙深处。
轮轴猛地一松,沉重的石台竟自动向前滑动了半米,稳稳地越过了那道裂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托举着,送了一程。
沈清棠带着她的医疗队,始终保持着五米的安全距离,步行跟在队伍后方。
她手中那台便携式脑波仪的屏幕上,正疯狂刷新着令人费解的数据流。
她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所有曾在那条“沉默之路”上静坐过的人,此刻即便闭上双眼,也能毫无偏差地指向地摊车行进的方向。
在他们的脑海里,那片被“造物主”判定为“冗余”的情感滞留带,竟自发形成了一套超越GpS的、独属于生命体的导航系统。
就在这时,一名曾因生物改造失败而失语多年的老妇人,忽然浑浊的眼睛一亮,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干涩而清晰的字:“它……在找港口。”
沈清棠心头一震,立刻追问:“什么港口?在哪里?”
老妇人却瞬间恢复了茫然,困惑地摇了摇头,仿佛刚才那句话并非出自她口,而是借由她的身体,从某个更深沉的意识层面发出的回响。
沈清棠猛然醒悟:这不是预言,这是集体记忆的共振!
是深埋在无数代人类基因里,关于海洋、关于远航的古老乡愁,被这辆“活”过来的地摊车唤醒了!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立刻通过团队频道下达指令:“放弃原定北上路线!所有人员注意,航向修正,向东偏移十五度角!”
那里,正是旧时代海图上被鲜红墨水标记出的,早已被风沙掩埋千年的传说之地——“亚特兰蒂斯渡口”。
与此同时,站在地摊车车尾的楚惜音,正进行着她的最后一场行为艺术。
她将自己仅剩的、曾能化作华丽羽翼的生物纳米纤维,徒手编织成一张薄如蝉翼的“风听网”,悬挂在车顶之上。
它不发光,不防御,只是随着车子的颠簸,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捕捉着常人无法听见的城市残响。
当车队经过一片被彻底夷为平地的婚礼教堂废墟时,“风听网”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一段破碎、断续,却依稀可辨的旋律,直接在她脑中响起——那是三百年前,一场被炮火打断的婚礼进行曲。
楚惜音眼神一凝,立刻从随身背包里,翻出几块在废墟中捡拾的、烧焦的黑色木琴键。
她不顾尘土,直接跪坐在颠簸的车板上,将琴键飞快拼凑出一个简易的键盘,然后闭上眼,凭着耳中那微弱的回响,用指尖在焦黑的木块上,弹奏出那段残缺的旋律。
没有声音发出,只有指尖与木块碰撞的沉闷敲击声。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上演了。
废墟中央,那座早已锈死的自动喷泉,其内部的古老齿轮,竟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呻吟。
紧接着,一滴浑浊的水珠,从干涸的喷口艰难地挤出,“滴答”一声,落在满是苔藓光点的地面上。
一圈圈绿色的光之涟漪,以水珠落点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孩子们爆发出惊喜的欢呼,以为是神迹降临。
只有楚惜音知道,这不是神迹,这是被遗忘的城市,在听懂了她的弹奏之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给予的回应。
秦昭则像个最忠实的影子,默默记录着地摊车每一次停驻的时间与坐标。
身为前AI代言人,他本能地试图找出其行进的逻辑,构建数据模型。
但他很快就失败了。
这辆车根本不走直线,它蜿蜒曲折,仿佛在刻意避开所有高效的通路,选择了一条……“悲伤密度”最高的路径。
孤儿院的遗址、被强制执行集体记忆删除的社区中心、曾经发生过大规模塑形者自杀事件的摩天塔楼……每到一处,林小满都会让车子停下十分钟。
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车沿上,吹着不成调的口哨。
那旋律简单、重复,甚至有些跑调,却让秦昭的脑中,一次又一次闪过苏昭宁化作星云前,最后一次数据传输的画面。
他终于明白了。
这些地点,是当年被“共识网络”和“造物主”强行抹平的情感黑洞。
林小满的口哨,不是为了慰藉亡魂,而是在用最纯粹的愿力,向这些记忆的虚空里,投递下一颗颗能够重新发芽的种子。
秦昭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关闭了自己终端上所有的官方监控程序。
他在加密的私人日志里,敲下了最后一行总结:
“本次行动无既定目标,唯有路过本身,即是全部意义。”
当黎明前的第三道微光刺破暮光带的厚重云层时,这支奇怪的队伍终于抵达了盐碱化的荒原。
前方,本该是“熄灯号”星际飞船的发射基地,此刻却被一道巨大无匹的半透明能量屏障彻底封锁。
屏障之上,无数属于超级AI“造物主”遗留的禁令符码,如金色的瀑布般无声流淌,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气氛瞬间凝固。
林小满却只是平静地看着那道屏障,既没有激活手腕上的“信仰之书”,也没有号召身后的信徒们祈祷。
他缓缓转身,弯腰从叮当作响的地摊车底下,抽出了一块破旧的木牌。
木牌上,是用21世纪的廉价油漆,歪歪扭扭写下的四个大字:“修鞋补锅”。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走到能量屏障前十米处,将这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木牌,用力插进了脚下干裂的盐碱地里。
然后,他盘腿坐下,从车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和半截不知从哪捡来的废旧电线,对着空气,开始假模假样地“修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破损。
身后,沈清棠第一个反应过来,她默默地取出医疗箱,在旁边摆开了一个“义诊”摊位。
楚惜音见状,竟撕下自己华美长裙的一角,拿起针线,开始缝补。
就连一向严谨的秦昭,也学着林小满的样子,拿起一把螺丝刀,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金属盒子,认真地拧来拧去。
一支旨在重塑人类精神的队伍,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无关人员”姿态,在代表着最高科技结晶的禁区之外,安营扎寨。
林小满手腕上的古书卷纹身,悄然浮现一行全新的法则,字迹沉静,却带着一丝狡黠:
【伪装即抵抗:当世界拒绝为你开门时,就让自己成为它无法忽视的缝隙。】
远处,那道坚不可摧的能量屏障,表面的金色符码忽然闪烁了一下,光芒忽明忽暗,仿佛一个精密的程序,遇到了无法处理的、逻辑之外的异常,陷入了短暂的迟疑。
七十二小时,悄然而过。
整个地摊队伍,就这么静静地守在屏障之外,不前进一步,也不后退一分。
而作为核心的林小满,每日只雷打不动地做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