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影穿透心口的刹那，苏无常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轻响，祭坛上空的腥风骤然凝滞。血色咒印从伤口处寸寸迸裂，那些缠绕他脖颈、手臂、脊背半生的暗红色纹路，如同深秋枯枝上最后几片枯叶般簌簌剥落，露出底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仿佛从未被邪力侵蚀过。
他低头望着胸前狰狞的破洞，缕缕灰雾正从伤口中涌出，裹挟着噬魂蚀骨的寒意漫过衣襟。那是他以三千童男童女精血炼化的玄阴煞力，是他耗费半生修为养出的本命邪力，此刻正随着急速流逝的生命一同溃散。指尖触到伤口边缘时，他竟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那是属于血肉之躯原本的温度。
“为……为什么……”破碎的疑问从喉间溢出，苏无常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早已被血色模糊，却在漫天涤荡的白光中，清晰地看到了两道重叠的身影。苏婉清穿着年少时那件月白长衫，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纹，站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浅笑，发间别着那朵他偷偷采来的栀子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慕清漪倚在朱红廊柱上，墨发用同色发带松松束着，手里转着那柄玄铁短剑，剑穗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正笑着朝他招手。
那是十八年前，血影教未破门前的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们脚下织就斑驳的光影，苏婉清教慕清漪辨认毒谱上的古字，则把刚摘的枇杷塞给她，清脆的笑声漫过整个庭院。温暖的记忆突然刺得他眼眶发酸，有多久没想起这样的画面了？久到他几乎忘了阳光原本的温度。
“姐姐……阿漪……”苏无常伸出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只抓住一片虚无的光粒。那些光粒在掌心明明灭灭，像极了小时候他在庭院里追逐的流萤。记忆如决堤的潮水猛然涌来，八岁那年他在后山摔断腿，是苏婉清背着他走了三里山路求医，她单薄的脊背被汗水浸透，却始终笑着说“无常不怕，姐姐在”；十二岁生辰那天，慕清漪偷偷把她父亲奖赏的凝神丹塞给他，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头发颤，她说“无常弟弟要快点变强，以后就能保护姐姐了”。
那些被嫉妒与怨恨掩埋的温暖，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一片一片凌迟着他残存的意识。他想起自己如何在血影教密典里找到歪门邪道，如何在深夜偷偷诅咒天赋异禀的姐姐，如何在慕清漪送来伤药时，恶语相向将人赶走。那些被黑雾吞噬的日夜，他总以为自己在复仇，却不知早已沦为邪力的傀儡。
蝶影中的苏婉清魂体轻轻摇头，素白的衣袖在光流中微微浮动。她的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淡淡的悲悯，像看着迷途太久的幼弟。苏无常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涌上腥甜——他恨了半生的人，从未真正伤害过他。是他自己沉溺于庶子身份的自卑，困在资质平庸的执念里，在每个深夜对着铜镜里日益扭曲的面容起誓，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付出代价。是他亲手推开了所有温暖，才落得这般与黑雾共生的下场。
“对不起……”他喃喃着，唇角溢出黑色的血液，顺着下颌线滴落在祭坛的白玉砖上，晕开点点墨痕，“姐姐……我错了……”黑雾彻底消散的瞬间，他仿佛看到十六年前的自己躲在廊柱后，望着姐姐与慕清漪练剑的背影。少女们的白衣在风里飞扬，剑光如流萤穿梭，那时他眼底最初的不是嫉妒，而是纯粹的羡慕，羡慕姐姐挥剑时的潇洒，羡慕慕清漪跃起时的轻盈。
带着这份迟来的悔悟，他的身影化作点点灰光，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终于消散在祭坛的白光中。最后一刻，他听见遥远的庭院里传来熟悉的笑声，那是他遗失在时光里的，最珍贵的声音。
祭坛震颤渐歇，深渊底部的黑雾被净灵露彻底净化，露出铺满白骨的地面。腐臭的浊气散尽后，显露出中央那枚静静躺着的蝶形玉佩。玉佩边缘已有些磨损，边角处还留着细微的刻痕，却在灵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正是慕清漪与苏婉清年轻时交换的信物。
萧逸辰握紧手中的长剑，缓步走下祭坛。白骨堆积的地面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弯腰拾起玉佩，指尖触到玉面时，突然传来一阵温热，仿佛握住了两位女子年轻时的温度。玉佩背面刻着极小的“清”字，笔画圆润，带着少女特有的温柔，想必是苏婉清亲手所雕。
他想起祖父临终前的嘱托，说药王谷深渊下藏着一段被尘封的往事。当年慕清漪曾笑着对谢婉清说：“姐妹同心，如蝶双飞。”苏婉清便寻来暖玉，亲手雕了这对玉佩，一人一枚贴身佩戴。后来药王谷遭逢变故，苏婉清为护慕清漪身死，慕清漪带着另一枚玉佩远走他乡，谁也不知这枚竟藏在深渊之下，被黑雾守护了十六年。
玉佩在掌心微微发烫，萧逸辰仿佛看到月光下的练剑场，白衣少女们并肩而立，剑光与月光交织成网；看到桃花树下交换信物的瞬间，她们相视而笑的眉眼比春风更暖；看到苏婉清身死时，慕清漪攥着染血的玉佩泣不成声的模样。原来这深渊之下，从不是邪力的巢穴，而是这段情谊最后的墓碑。
祭坛顶部的白光渐渐敛去，晨光从云层缝隙中洒落，照亮深渊底部的白骨与玉佩。萧逸辰将玉佩贴身收好，转身走向出口。他知道这段被辜负的温暖，这份迟来的悔悟，都该被好好珍藏。
风吹过空旷的祭坛，卷起残存的灰光，仿佛有无声的叹息在回荡。那些被仇恨扭曲的岁月，那些被辜负的真心，终究在晨光中得到了救赎。而那枚蝶形玉佩，将带着两位女子的温度，继续见证未完的江湖路，提醒世人温暖从不应被辜负，悔恨更不应伴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