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我那间位于政策研究室角落的办公桌，窗台上的绿萝依旧安静地伸展着藤蔓，但在我眼中，整个世界似乎都镀上了一层不一样的光泽。周汝信副秘书长——不，或许很快就不再仅仅是副秘书长了，有小道消息说，他极有可能在接下来的省政府班子调整中，更进一步，担任常务副省长——他竟然亲自点名，要我过去做他的秘书！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狂喜过后，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忐忑、惶恐，还有一丝隐约的、被巨大机遇选中的不真实感。
我试图继续修改那份关于乡镇企业的报告，但屏幕上的字迹仿佛都在跳动，难以聚焦。脑子里反复回放的，是周秘书长那双锐利却并不让人生厌的眼睛，是他那句“缺一个能沉下心来研究问题、又能准确理解政策意图的助手”，还有王主任那句语重心长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嘿，致远，发什么呆呢？”同办公室的老张不知何时又溜达了过来，手里端着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掉了不少瓷的搪瓷杯，脸上挂着惯有的、带着点八卦意味的笑容，“我看你从王主任那儿回来，魂儿就跟丢了一半似的。周秘书长……找你啥事啊？是不是你哪篇报告又捅了娄子？”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探究欲几乎要溢出来。
我定了定神，端起自己桌上那个普通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试图压下内心的波澜。我知道，在这种地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路径传播开。在正式调令下来之前，我必须管住自己的嘴。
“没什么，张老师。”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带着点年轻人该有的谦逊和一点点被领导问话后的“后怕”，“就是秘书长看了我之前写的一篇关于农民负担的报告，问了些调研时的细节。可能……可能里面有些数据写得不够准确吧。”我故意把话往“可能挨批”的方向引。
老张果然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带着点过来人的优越感，咂咂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写东西，尤其是内参，那得把握好分寸。有些问题，它存在是存在，但你能不能写，写到什么程度，那都是有讲究的！得多跟我们这些老同志学学……”
他开始了例行的“谆谆教诲”，我表面上虚心听着，不住点头，心里却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悲哀。老张代表了机关里相当一部分人的生存哲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们熟练地掌握着一套规避风险的“话术”和“笔法”，任何可能引起争议、触及敏感地带的内容，都会被他们用“研究研究”、“有待商榷”、“情况复杂”等词汇巧妙地包裹、稀释，最终变成一杯温吞水。
难道我以后也要变成这样吗？为了所谓的“稳妥”，磨平自己的棱角，隐藏起看到问题、想要改变的冲动？
不，至少现在，我不愿意。周秘书长看中的，不正是我那篇报告里那点不够“成熟”、不够“稳妥”的耿直和真实吗？
正当老张的“教诲”进行到高潮处，我桌上的内部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这次，声音似乎比之前更加急促。
老张的絮叨戛然而止，目光也跟了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喂，您好，政策研究室林致远。”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个略显年轻但十分干练的声音，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效率：“林致远同志吗？您好，我是省委办公厅秘书一处的王秉文。根据周副秘书长指示，关于您的工作调动事宜，需要尽快办理相关手续。请问您今天下午三点钟有空吗？如果可以，请您到这个时间点到省委办公厅大楼，308办公室找我一下。”
这么快！我心头再次一跳。周秘书长雷厉风行的作风，果然名不虚传。
“有空，有空！王同志，我一定准时到！”我连忙应承下来。
“好的，那下午三点，308办公室见。”对方利落地挂了电话。
放下听筒，我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这一次，老张看得真切，他脸上的疑惑更深了，试探着问：“办公厅秘书一处？致远，这……这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事瞒不住了，或者说，到了该稍微透露一点的时候了。过于遮掩，反而显得矫情，也容易得罪人。我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用平静中带着点不确定的语气说：“张老师，是办公厅秘书一处的同志。说……说是周秘书长那边需要人帮忙，让我下午过去谈谈。”
“帮忙？”老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他是老机关，太明白“办公厅秘书一处”、“周秘书长”、“帮忙”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了。他那张惯常淡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羡慕，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帮忙？！去给周秘书长……当秘书？！”
他这一嗓子，虽然压着，但还是让办公室里另外两个原本在埋头看文件的同事也抬起了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惊讶、审视和探究。
我顿时感到脸上有些发烫，连忙摆手：“还不一定呢，张老师，就是说先去谈谈，看看能不能适应……”
“哎呀！致远！这是大好事啊！天大的好事！”老张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表情瞬间从震惊切换成了极度的热情，仿佛我是他亲手发掘的宝贝，“我就说嘛！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小子，笔头子硬，肯吃苦，又踏实，被领导看上那是迟早的事！给周秘书长当秘书，这起点……啧啧！”他围着我转了两圈，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另外两位同事也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容，说着“恭喜小林”、“前途无量”之类的客套话。一时间，我这原本安静的角落，竟然成了整个政策研究室最热闹的地方。
我有些窘迫地应付着，心里却明镜似的。这种热情，有多少是发自真心？有多少是出于对权力核心的天然敬畏和攀附？如果我今天是被调去某个更清闲的部门，或者是因为“捅了娄子”被批评，他们还会是这副面孔吗？
这就是权力的魔力吗？它甚至还没有真正降临到我身上，仅仅是一个可能的靠近，就足以让周围的环境和人对你的态度发生如此微妙而显着的变化。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提前来到了庄严肃穆的省委办公厅大楼。与相对朴素的政策研究室小楼相比，这里进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步履匆匆，表情严肃，带着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和分量感。
在门口登了记，按照指示找到308办公室。门开着，我看到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穿着白衬衫、梳着整齐分头的年轻干部正在伏案疾书。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露出一张精明干练的脸。
“您是林致远同志吧？我是王秉文，快请进。”他站起身，热情地与我握手，动作干净利落，“周秘书长已经交代过了。我们长话短说，主要是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以及跟你简单介绍一下秘书工作的基本要求和注意事项。”
他的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他拿出几张表格让我填写，又给了我一份《秘书工作人员守则》让我回去仔细阅读。
“秘书工作，核心就是服务领导，保障领导高效履职。”王秉文一边看着我填表，一边言简意赅地介绍，“具体来说，包括文件流转、日程安排、会议衔接、信息搜集、文稿辅助、生活保障等等。要求就八个字：忠诚、可靠、严谨、高效。眼里要有活，心里要有数，嘴上要有把门的。”
他顿了顿，看向我，语气稍微缓和了些：“致远同志，你是周秘书长亲自点的将，说明领导认可你的能力和潜力。但秘书这个岗位特殊，风光在外，辛苦自知。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可以问我。”
“谢谢王同志，我一定尽快学习，努力适应。”我郑重地点头。我能感觉到，这个王秉文，将是未来工作中一个重要的同事，或许，也是一个需要小心相处的角色。
手续办得出奇的顺利。当我拿着调函回执走出办公厅大楼时，夕阳的余晖正好给这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建筑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
机遇的大门，已经向我敞开。但门后的世界，是更广阔的舞台，还是更复杂的迷宫？周副省长的点名，究竟是我仕途腾飞的起点，还是另一段充满未知与考验的征程的开始？
我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回执，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将要驶入一条全新的、再也无法回头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