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桥已成,横贯于倒悬玄境那高远的岩穹之下。
它如梦似幻,仿佛由九天银河垂落而下的凝练光丝,无数细微星辰在其中明灭闪烁,构成一副流动的璀璨画卷。桥体本身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半透明质感,并非坚实的物质,而是纯粹能量与空间法则结合的产物,从李玄脚下的护道大阵核心节点处延伸而出,炽亮如初生的恒星,越是远去,便越是朦胧透明,直至没入那片深邃难测的虚空尽头,消失不见。
这不再是构想,而是现实。
这条贯穿昆仑与终南的通道,彻底扫清了他们离开这片万古冰封绝域的最后障碍。
沐青璃、玉衡子、神算子以及一众年轻弟子仰望着这近乎神迹的造物,心中激荡难平。即将重返战火纷飞的中原,介入那关乎天下苍生的大劫,紧张与使命感在胸中交织。神算子习惯性地掐算着指诀,眼中灵光流转,试图捕捉一丝通道开启后的吉凶;年轻弟子们则屏息凝神,既兴奋于能参与拯救,又难免对即将面临的血腥风雨感到一丝本能的畏怯。沐青璃的目光始终落在李玄身上,那道连接天地的桥梁,是他意志与力量的延伸,在她心中,那星辉映照下挺拔的身影,比星辰本身更璀璨。
就在众人深吸一口气,准备踏上这跨越万里的奇迹之桥,重返中原之际——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异样波动,如同投入宁静深湖的一粒细沙,突兀地穿透了护道大阵对外围空间的隔绝屏障,传递至大阵核心,也清晰地映照在李玄的心神感知网上。
这波动……并非强横的敌意入侵,也非狂暴的能量冲击。它更像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惶恐、深不见底的迷茫,以及一丝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微弱、几乎被绝望彻底吞没的祈愿之念。
源头,来自昆仑山外。
李玄眉梢微挑,心念甫动。巨大的护道大阵仿佛成了他无形的感官网络,磅礴的意念瞬息覆盖了波动传来的区域。
借助护道大阵对昆仑山脉及其周遭环境无微不至的扫描与监控,李玄“看”得更加清晰。
地点:磁极谷外围。
不是冰封风暴常年肆虐的核心谷口,而是靠近边缘地带,那片曾经爆发过血腥激战、染红寒冰的广阔冰原边缘。
数十个身影,正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深深地匍匐在冰冷的冻土之上,向着昆仑山深处、护道大阵源头的方向,顶礼膜拜。
看清这些人的衣着、相貌和残存的标志,李玄瞬间明了。
他们并非中土修士。
是突厥人!
更准确地说,是那场惊天动地的“星穹污染”与后续一系列大战之后,侥幸存留于世的残兵败卒。大约有三十余人,其中大部分是穿着制式简陋皮袄、身负简陋弯刀的低阶苍狼卫士卒。他们眼神涣散,肌肉在寒风中因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抽搐着。其中夹杂着的四五个身影,则显得稍微“特别”一些:他们穿着沾满污秽与血迹的、带有粗犷神秘纹饰的萨满袍,只是那纹饰已经黯淡无光,身份显然只是最低级的学徒,连真正的“萨满”都算不上。这些人,正是当时整个突厥大军中几乎处于最底层、未曾参与核心献祭仪式、甚至可能只是负责运输辎重或警戒外围的无足轻重者。
他们能活下来,是诸多不幸中的唯一侥幸。
当那座巨大的黑曜石平台轰然崩塌,邪异的污秽之力化作毁灭的洪流席卷整个磁极谷时,他们的卑微地位反而成了护身符——未在核心献祭区,未沾染最浓郁的污染源。当狼魂暴走,黑潮涌现,精纯的星力冲击撕裂空间,连大萨满和最精锐的狼卫都惨叫着魂飞魄散、化作尘埃或恶念养料时,他们凭借对附近复杂冰川地貌的本能熟悉,如同受惊的雪鼠,侥幸地找到了一些深藏的冰缝、坚固的冰岩死角作为掩体,在混乱的能量风暴中瑟瑟发抖、苟延残喘。
他们亲眼目睹了昔日信仰的具象——那位传说中沟通长生天的伟大萨满,是如何在癫狂的低语中献祭自身和精锐,召唤来那令人作呕的、仿佛源自九幽深处的污秽黑暗。那黑暗吞噬了萨满,吞噬了同袍的灵魂,更将他们心中象征着勇武与荣耀的狼图腾玷污得面目全非!
他们也感受到了后来那浩瀚磅礴如天倾、带着纯粹净化之力的恐怖星罡气息横扫整个昆仑山巅。那是李玄成就星罡,凝聚星力核心的时刻,其威势煌煌,足以令诸邪辟易,更令这些幸存的、心神早已被恐惧填满的突厥人,本能地将其奉为神只临凡。再到后来那沟通九天星磁,编织无形网络,最终化天地力量为桥梁的护道大阵成型过程,更是彻底颠覆了他们有限的认知——那绝非人力所能及,只能是“神”的手笔。
信仰支柱轰然倒塌。
视为精神象征的大萨满和大批精锐同袍沦为污秽的祭品或彻底消亡。
自己则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在经历了一系列无法理解、足以摧毁心智的恐怖景象之后,深陷这片冰封绝境。刺骨的严寒吞噬着残存的体温,诡异的能量残留仍在冰缝间游荡,未知的变异野兽在暗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
绝望,早已深入骨髓。
而此刻,当护道大阵运转带来的浩瀚威压隐约发生了变化,他们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灵觉,模糊地感应到:那个让他们畏惧又本能去依赖的神圣存在——那位以凡人之躯凝聚天威、掌控着这片雪域至高力量的人——似乎要离开了!
被彻底抛弃在这片神灵注视下的地狱深渊!这种终极的恐惧,压倒了他们对强大存在天然的畏怯,驱使着他们爬出了藏身的冰窟,鼓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勇气,凝聚起那一点点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求生本能,向着昆仑山的深处,发出了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卑微的、混乱的祈求!
李玄的身影在倒悬玄境中悄然淡去,没有带起一丝风,如同从未存在过。
下一刻,他的身形已然出现在磁极谷外围,那群匍匐在地的突厥幸存者上空。
他并未刻意催动星罡,亦未释放足以碾碎凡人的磅礴威压。他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周身的清辉自然流淌,仿佛与脚下苍凉的雪山、与天穹垂落的星光、与这片已被护道大阵梳理稳固的大地脉动融为一体。他就站在那里,便已成为这片雪域法则的具象,如同亘古长存的雪山之神,漠然俯瞰。
“啊——!”
“天神!长生天神显圣了!”
“……”
下方的人群如同受惊的鸦雀,骤然爆发出混乱而尖锐的惊呼,那是恐惧到极致的宣泄。其中几个胆小的,甚至吓晕了过去。幸存者们更加拼命地将头颅砸向冰冷的冻土,浑身抖得像筛糠,用生硬的汉语混合着支离破碎、发音走调的突厥语,语无伦次地哀告祈求:
“天…天神啊……饶了…饶了我们卑微的性命吧……”
“我们…投降…投降了…彻底的投降……”
“愿奉您…为主人…至高无上的主人…请…请带我们…离开这片…这片被诅咒的地狱吧……”
狼图腾的纹样还刻印在他们的皮袄上,但那曾经象征着凶狠、忠诚与部族荣耀的印记,此刻却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他们的眼中,早已没有了信仰和热血浇铸的狂热,如同被风暴洗劫过的草原,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露骨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对生存的渴求!
流光飞渡,几道身影紧随而至,落于李玄侧后方。正是察觉到李玄动向的沐青璃、玉衡子、神算子等人。
看到冰原上这群狼藉不堪、浑身散发着绝望与卑琐气息的突厥残兵,玉衡子雪白的长眉紧紧蹙起,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警惕。老道修道多年,深谙人心险恶,尤其对北方屡犯边境、手段残忍的突厥蛮族观感极差。他上前一步,声音清冷,穿透寒风送入李玄耳中:“无尘师侄,这些蛮族素来反复无常,狼子野心,屠戮我边民,犯下累累血债。其信仰血腥残暴,与我玄门清正之德更是格格不入。放他们在此自生自灭已是恩典,若留之,恐为疥癣之疾,将来生出事端,遗患无穷。”
沐青璃并未急于出声,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李玄清峻的侧脸。冰原的寒风撩起她额前几缕发丝,那双清冽的眼眸深处,是复杂的情愫在流转——有尊重,有信赖,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她明白,他心中自有丘壑乾坤。
神算子目光在那些突厥人与李玄身上来回扫视,指尖不自觉地掐算着,默然不语。年轻的弟子们则显得有些紧张无措,面对这群昔日被灌输为“蛮夷仇寇”的异族,既无老道的憎恶,也还未习得李玄般的超然立场,只能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法器。
李玄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光束,缓缓扫过下方那群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仿佛随时会被冻毙的生命。强大的神念如同水银泻地,浸润着他们的躯壳与灵魂,捕捉着他们每一个细微的恐惧颤抖,每一丝情绪碎片的波动。他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体内因萨满献祭仪式失败而破碎的、与所谓“狼神”的微弱精神联系所产生的巨大空洞感,以及对护道大阵所代表的那股浩瀚、稳定、净化一切的伟岸力量的纯粹敬畏——那几乎是源自生命本能对强大庇佑的渴望。杀之,对他如今的力量而言,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如拂去尘埃般简单。但眼下中原局势糜烂,狼烟四起,安禄山叛军兵锋正锐,吐蕃、回纥等部亦蠢蠢欲动,北疆草原的未来必然牵扯更多复杂利益纠葛与混乱的可能。这些来自突厥、熟悉草原习性、了解蛮族内部情况甚至曾经参与其中核心行动的底层人物,若能妥善处置,在未来应对北疆危机时,或许比一具尸体更有价值,能成为一枚关键的棋子、一个信息的源头。
更重要,也更深远的一层思虑,在他心中清晰浮现。如今的他,已不仅仅是“李玄”,更是肩负了“护道”之责的存在。守护天道运转,维系自然平衡,这责任包罗万象。教化归拢,消弭争端,导引迷途之人心向秩序与安宁,从根本上化解戾气与灾劫的源头,这同样是守护之道!远比简单的以杀止杀更具格局,也更能触及根本。
身形悠然下落,无声地踏在冰冷的冻土上,站在那群蜷缩的身影之前。李玄的声音平和依旧,却蕴含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突厥幸存者的耳畔心间,竟似让他们身上的寒意都稍减了几分:
“尔等蝼蚁之躯,既知敬畏,亦存悔意。然,苟活性命并非天恩浩荡,实乃尔等气数未尽。今,吾再问尔等——”
声音微微一顿,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坎上。
“尔等可愿于此立誓?立誓斩断过往那血腥污秽之信仰,不再以活祭亵渎生灵,不再搅扰天地之清宁?转而为这巍巍雪山、这方天地自然,摒弃旧日罪孽,恪尽守护之责?”
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星辉的分量,叩问着他们几近崩溃的灵魂。
下方瞬间陷入了死寂般的凝固,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下一刹那,如同决堤的洪水!
“愿意!我们愿意啊!”为首一个稍显机灵的萨满学徒猛地惊醒,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嘶声裂肺地高喊,同时不顾一切地以额头猛磕冻硬的地面,发出咚咚闷响,血迹很快浸红了冰冷的地面。“天神在上!从今日起,我等只奉您所言,永生永世,绝不敢有二心!绝不行亵渎血祭之事!”
“愿意!谢天神不杀之恩!”
“我等愿守护圣山!不敢有违!”
“请天神收下我等!做牛做马……”
狂喜、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那份源于骨子里的、对“神谕”的绝对服从本能,如同火焰般点燃了他们死灰般的眼神,争先恐后、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效忠。冰冷的土地上,磕头之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哽咽的哭喊,场面混乱却又透着一股悲凉的真实感。
“并非奉我为主。”李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纠正着他们理解中的偏差,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超然。“我所求者,非仆从之忠,乃守土之责。是守护这片万载寒冰覆盖的无垢净土,敬畏此间每一缕风息,每一条地脉,遵循天地万物自有的、亘古不灭的平衡与宁静之道。这,才是尔等赎罪新生之路!——尔等,可愿持此道而行?”
这一次,李玄的话语注入了更为明确的目标和境界。
那些突厥人懵懂地望着他,眼中尽是茫然。守护土地?敬畏风息?平衡之道?这些话语蕴含的理念,远超他们过往在草原弱肉强食的部族生活中形成的认知。然而,那话语中蕴含的绝对力量和令人心安的气息,以及那“赎罪新生”四个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迷惘。
“愿!愿!一定愿意!”萨满学徒反应最快,几乎是哭着喊道,“守护雪山!敬畏自然!遵循天神您说的‘平衡之道’!我们……我们能懂!我们发誓一定做到!”
其余人也像是找到了唯一的理解入口,不管懂不懂其中的深意,全部歇斯底里地跟着呼喊起来:“守护圣山!遵循平衡之道!誓死遵循!”声音在空寂的冰原上回荡,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玄不再多言。他微微颔首,神情无喜无悲。指尖轻轻抬起,一丝柔和而精纯的星辉骤然亮起。并非杀伐之光,而是蕴含着稳固、守护与一丝引导意境的清辉。他凌空挥指,以这星辉为墨,在虚空中勾勒。动作看似随意,实则蕴含大道至简的韵味。须臾间,一道由极其精妙凝练的星纹构成的符文显现在半空——它不是攻击性的禁制,更像是一枚徽记,一枚契约,一枚与脚下昆仑山及护道大阵外围形成微弱呼应的印记!
此乃——守山印雏形!
符文凝聚成形的刹那,如同有灵,轻轻一闪,便化作一道温润的流光,没入下方那位正仰头嘶喊的萨满学徒的眉心!
“呃——!”
那年轻的萨满学徒身体猛地一震!剧烈的感觉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并非是痛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浑身颤栗的暖流!
那暖流温和而沛然,如同春日暖阳融化了他体内几乎冻结僵硬的血液。刺骨的、仿佛要将灵魂也冻结的恐怖严寒,正在被这股来自眉心深处的力量迅速驱散!更令他惊骇万分的是,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正从他双足接触的冰冷地面上升腾而起……那不再仅仅是脚下踩着的一块坚硬寒冷的石头泥土,而是仿佛活过来了一般!隐隐约约的、大地深处某种沉稳而磅礴的脉动,竟与他自身产生了微弱却清晰的共鸣!他不仅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传递来的些许温热能量,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自身所处位置方圆百米内冰川的结构、寒风的流向,乃至……远处冰层下一些微弱活动的、仿佛虫豸或冰蛇的生命迹象!
这……这就是被神灵眷顾的感觉吗?这就是获得“守山印”认可的力量吗?!
巨大的狂喜和震撼瞬间淹没了这个年轻人,激动得他几乎无法言语,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唯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再次拼命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冰面的砰砰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重、更响,混合着狂热的哽咽:
“明…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谢天神不杀之恩!谢…谢护道人开恩赐予新生!我等…我等定当粉身碎骨,守护此间!涤清旧日罪孽!如有违背,定遭天谴!”他对李玄的称呼,也终于回归了方才李玄纠正他们时所说的“护道人”。
其余突厥人亲眼目睹了那神迹般的流光与同伴身上瞬间变化的反应,更是激动的情绪无法遏制,纷纷学着那萨满学徒的样子,更加疯狂地叩拜发誓,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虔诚和狂热。他们不明白什么是“道”,但他们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了“力量”与“庇护”!感受到了脱离苦海的希望!守护这片雪山?没问题!只要能活下去,能拥有这股来自神只赋予的力量!
李玄不再看他们,也没有任何多此一举的警告或安抚。当“守山印”种下的那一刻,无形的契约已然达成。任何违背誓言的行为,都会遭到昆仑本身的反噬。他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玉衡子等人,只简短说道:“走吧。”
众人旋即化作数道流光,紧随李玄离去的身影,重新回到了倒悬玄境那宏伟的星桥之下。
玉衡子脸上的厌恶与警惕之色尚未完全褪去,但看着李玄平静无波的面容,他终究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眼中的忧虑渐渐化作了复杂的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无量天尊……无尘师侄此举,胸怀、格局,皆已非老夫所能企及。一念之善,或化腐朽。”他抚须叹道,目光投向那深远的雪山之外,“经此一番施为,倒也算是在昆仑这万古寒域的外围,布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多了几只……耳目。他们熟悉这苦寒之地的风雪地脉,熟悉那些在边缘地带活跃的诡异生灵,若能恪守你赐下的那条‘道’,倒不失为一股微小的助力,替我等维护这片圣地的边陲安宁,也是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