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课后,云娘子提及的前朝乐谱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念想。隔日,见天色晴好,我便起了去郑先生书铺逛逛的念头。并非刻意追寻,只是觉得,若能寻得一二前人心得,或能对《半壶纱》的打磨更有助益。
清晨的书铺比午后更显清静。郑先生正站在柜台后,用一块软布擦拭着一方新砚台,见他惯常戴着的叆叇滑至鼻梁中段,神情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隔着镜片温和一笑:“苏娘子有些日子没来了。”
“郑先生安好。”我敛衽回礼,“近日可有什么新到的乐谱或杂集?”
他放下软布,引我走向里间:“恰巧前日收了一批旧书,其中似有几本琴箫谱,还有些游记杂谈,都放在老位置,苏娘子可自行翻阅。”
我谢过他,向里间走去。那里光线稍暗,书架更高,弥漫着旧纸与墨锭混合的沉静气息。一摞新旧不一的册子堆在靠窗的矮几上,我俯身细看,最上一本是前朝某位隐逸琴师的《溪山琴况》手抄本,纸页泛黄,墨迹却仍显风骨。
我正沉浸于目录中那些古朴的曲名,外间传来清朗的语声,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
“郑先生,前次托您寻觅的《漕河图志》,不知可有了消息?”
是阮郁的声音。我执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倒是巧了。
只听郑先生答道:“阮公子来得正好,此书昨日刚到。”接着是取书、递过的细微响动。
“有劳先生费心。”阮郁道谢,语气真诚。他并未立刻离开,脚步声反而向里间移近了些许,似是也在浏览书架。
我专注于手中的琴谱,并未抬头。他的身影出现在书架另一侧,月白常服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尤为挺括。他仿佛才看到我,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致意,隔着书架拱手道:“苏娘子,又遇见了。”
我放下书册,直起身,隔着层层叠叠的书卷回了一礼,神色平静无波:“阮公子。” 目光交汇的刹那,他眼中那抹探究与兴味,虽掩饰得极好,却未能完全逃过我的感知。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边的琴谱上,自然地将话题引了过来:“苏娘子雅好音律?”
“闲时聊以自娱罢了。”我语气淡然,不欲多谈。
他却似未觉,随手从身旁书架上取下一册《乐律全书》,姿态闲适地倚着书架,仿若闲谈般说道:“音律与数理相通,宫商角徵羽,亦暗合天地节律。前朝朱载堉穷究此道,以精算定音律,可谓打通了技艺与学问的关隘。”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我,“却不知,在苏娘子看来,是这由数理匡正的音律更近天道,还是发于性情、自然流露的宫商更为动人?”
这个问题,已不止于寻常寒暄,直接切入了音律美学的核心争议。
我垂眸略一思索,心知一味回避反显刻意,便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声音清晰而平和:“朱载堉以数定律,是立其规矩,使音律有所依准,不致散漫无归,此乃‘法’也。然音律终究为抒发性情、感通人心而存。若徒具精准而失了神魂,便如蜡人之于活色,虽形似而无生气。故而,弟子以为,规矩在于心,而神韵发乎情。以法度为筋骨,以性情为血肉,二者相济,方为至音。”
我没有选择非此即彼,而是指出了“法度”与“性情”的相辅相成。
阮郁听罢,眼中那抹兴味果然更浓了些,他轻轻颔首,唇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规矩在于心,而神韵发乎情’……苏娘子此言,深得其中三昧。倒是阮某着相了。”
他并未继续纠缠,将手中的《乐律全书》放回原处,态度依旧从容:“不打扰苏娘子雅兴了。” 说罢,再次微微一礼,便拿着那本《漕河图志》,与郑先生结算后,转身离开了书铺。
我重新拿起那本《溪山琴况》,指尖拂过书页上的字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他的试探,我接下了,也给出了不至于失礼、亦不显张扬的回应。
在郑先生处结账时,他如常将书册包好递给我。我正要离开,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方才阮公子结账时,听他随行的侍卫低声提及,似是京中有什么人要来,需得提前打点住处……这些贵人,往来总是频繁。” 郑先生只是随口一说,复又低头去整理他的账目。
我脚步微顿,随即如常道了谢,抱着新得的乐谱踏出门外。京中有人要来?是了,柳茵前次似乎也提过一句……心下掠过一丝极淡的思忖,随即被迎面而来的微风拂散。无论是谁来,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阮郁视角)
回到驿馆,阮郁将《漕河图志》置于案头。他并未立刻翻阅,而是执起茶杯,回想方才书铺中的对答。
“规矩在于心,而神韵发乎情……”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眸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欣赏。这苏小小,不仅接住了他抛出的问题,更给出了一个圆融且富有深意的答案。
恰在此时,玄墨敲门进来,低声禀报:“公子,京中传来确切的行程,表小姐的车驾后日便可抵达钱塘。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将临湖的那处小院收拾出来了。”
阮郁放下茶杯,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意淡去些许,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知道了。婉儿喜好精致,一应陈设用具,务必周全,切勿怠慢。”
“是。”玄墨应道,迟疑片刻,又问,“公子,是否需属下再细查一下钱塘城内,近来与表小姐可能产生交集的人家……”毕竟,那位表小姐的性子,他们这些身边人是知晓几分的。
阮郁摆了摆手,目光已重新落回漕运卷宗之上,语气恢复平淡:“不必多事。她玩她的,我们忙我们的。只要不越界,便随她去吧。”
眼下,厘清漕运账目中隐藏的线索才是正理。至于那位即将到来的表妹,以及书铺里那位有趣的苏娘子,都暂且排在公务之后。他有预感,婉儿的到来,或许会让钱塘这池水,泛起些不一样的涟漪。而这,或许也并非全然是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