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我见贾姨正在院角侍弄那些凤仙花,殷红、粉白的花朵簇拥着,她弯腰时,鬓角的几丝白发在晨光中格外显眼。
“今日云娘子来,我晌午多备两个菜。”她直起身,捶了捶后腰,目光慈和地落在我身上,“你近日练那《半壶纱》入了迷,怕是连时辰都忘了。”
我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指尖感受到她夏布衣衫下瘦削的臂膀,心中微软:“让贾姨操心了。今日正好请云姨品评一二。”
早课后,我净了手,于廊下摆开琴案。琵琶横陈膝上,指尖拂过冰凉的弦,心中一片澄净。那日水轩偶现的《半壶纱》,这几日已被我反复咀嚼,打磨得愈发圆融。它于我,已非一时感怀,更像是一面澄澈的心镜,映照着我近日来的沉淀与安宁。
云娘子踏着满院渐趋柔和的日光而来,素雅的裙裾拂过青石板,带来一丝室外微燥的空气。
“小小,”她含笑坐下,目光扫过我的指尖,“气息沉静,看来并未因外间虚名而浮动。”
我为她斟上刚沏的薄荷饮,清凉之气氤氲开来:“云姨教导,不敢或忘。曲为心画,若因外物而失了本真,便是落了下乘。”
她欣慰颔首,饮了口茶,放下茶盏:“你能如此想,便是真的进益了。那《半壶纱》灵性天成,今日我们便不再学新曲,只细细研磨此曲。你要将那‘放下’与‘超然’,不止融入指法,更需化入吟唱时的每一缕气息。”
我依言屏息,指尖勾挑,空灵的旋律便自弦上流淌而出。这一次,我刻意放缓了速度,让每个音符都饱满而从容。唱到“风卷残花,谁为谁牵挂”时,心中不起波澜,只余一片寂然的了悟;至“倘若我心中的山水,你眼中都看到”,喉间气息下沉,声音里便带上了几分虔诚的祈愿,而非虚无的飘渺。
云娘子凝神静听,直至余音散尽,方沉吟道:“技法已熟,意境亦把握得准。只是……”她微微倾身,指尖虚点我按弦的左手,“此处轮指,力道可再轻灵两分,需有‘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无心,而非刻意描摹凋零之态。还有,”她目光落在我唇边,“‘一步一莲花’一句,吐纳需更沉,更缓,要有足踏实地、心生莲华的笃定,而非仅止于空灵的向往。”
我细细品味着她的指点,那已不止于音律,更关乎心性的修持。再次拨弦时,我收敛了那份刻意追求的“仙气”,指法更趋自然流转,吟唱时气息沉入丹田,果然更添一份扎根于尘世的通透力量。
课毕,云娘子临行前,似不经意般提及:“前日偶遇郑先生,提及书铺新到了一批前朝乐谱,你若得闲,可去瞧瞧。”
我眼眸微亮,起身谢过:“多谢云姨告知,弟子明日便去。”
送走云娘子,小院重归宁静。我坐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轻抚,回味着方才的进益。与云娘子这般研磨曲意,如同文人推敲字句,每一次精进,都带来心神上的满足与愉悦。外界的声名,如同远处西湖的浪声,听得见,却已不再能轻易涌入我这方小院的高墙之内。
(阮郁视角 )
驿馆书房内,阮郁正与一名身着低级官服的中年男子交谈。那男子神色恭敬,正将几册厚厚的卷宗呈上。
“阮大人,这是您要的,近三年漕粮入库、转运的详细记录副本,下官已全部整理在此。”
阮郁接过,随手翻开一页,目光在那密密的数字间扫过。这些看似枯燥的账目,在他眼中却别有洞天。父亲让他借此“游历”暗中查探,正是因为近年来南方漕粮从入库到运抵京畿,其间那微妙的、不引人注目却又持续存在的差额,已如一根细刺,扎在了帝国财政的神经末梢。这绝非几个仓场小吏鼠窃狗偷所能解释,背后必然牵扯着更为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钱塘作为漕运枢纽,这里的账目是干净还是污浊,将是判断问题根源的关键。他此刻做的,便是要顺着这些数字的藤蔓,耐心摸清其脉络。
他神色平和,对那李主簿道:“有劳。此事需得仔细核对,切勿走漏风声。”
“下官明白,明白。”李主簿连连躬身,不敢多言,迅速退下。
玄墨无声上前。阮郁略一颔首,目光已重新落回卷宗,修长的手指抚过纸面,心神彻底沉入其中。比起那些风花雪月,这才是真正能调动他全部智慧与耐心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