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湿,难得今日云层稍薄,透下些微弱的天光,虽无暖意,却也让连日沉闷的心绪为之一松。正是范明远先生前来教授古琴的日子。
我早早将琴案置于廊下通风处,仔细擦拭了琴弦,又备好清水净手。范先生踏着满院清寂而来,依旧是那身半旧的月白长衫,步履从容,周身仿佛自带一种隔绝尘嚣的宁静气场。
“先生安好。”我上前行礼。
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我已备好的琴案,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课始,依旧是静心、沐手的仪式。没有多余的寒暄,他静听我弹奏了近日练习的《幽兰操》片段。
琴音止歇,他沉吟片刻,并未点评指法,而是缓声道:“琴音较之以往,少了几分刻意求‘幽’的执着,多了些许自在。可见心境有所开阔。”他话锋一转,指向琴谱某一处,“然此处‘拂’弦,力道稍显犹豫,可是心中尚有未解之结,或是对前路有所彷徨?”
我心下微震。范先生于音律的洞察,竟已敏锐至此。近日种种,虽努力平复,但那些外界的关注、林婉儿若有若无的敌意、阮郁深不可测的探究,以及顾嬷嬷语重心长的提醒,终究在心湖投下了石子,激起了连自己都未必全然察觉的细微波澜。
我坦诚道:“先生明鉴。近日外务纷扰,虽尽力排解,但心绪确不如往日纯粹宁静。”
范先生并未责备,只淡淡道:“世事如风,过耳即可。琴者,心之器也。纷扰来时,无需强压,亦无需逃避。可尝试将种种心绪,无论澄澈抑或微澜,皆视为流水,任其自然流过指下弦上。音由心生,无论是静水幽兰,还是微澜轻涌,只要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便自有其动人之处。关键在于‘不滞’——不滞留于某种情绪,不执着于某种音色。”
我细细品味着“不滞”二字。这不仅是琴道,更是为人处世的智慧。再次拨动琴弦时,我不再刻意追求那份绝对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幽静”,而是坦然接纳了此刻心中那份带着些许杂质的、更为真实的沉静。指下的《幽兰操》果然少了些孤高,多了几分韧性与生气,仿佛那空谷幽兰,并非全然遗世,而是深深扎根于土壤,静默地承受着风霜雨露。
范先生静听完毕,微微颔首,指尖在琴案上轻轻一点:“善。”
虽只一字,却让我豁然开朗。原来,真正的沉静,并非心如死水,而是于波澜起伏中,依然能保持内核的稳定与澄明。
---
送走范先生,午后,我依约前往与秋子期先生常去的湖畔。天气依旧阴冷,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远山模糊。秋先生早已等在那里,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深色短打,腰间挂着酒葫芦,正随意地靠在柳树下,望着迷蒙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先生。”我上前唤道。
他回过神,见是我,朗声一笑,解下酒葫芦小酌一口:“小小来了!这鬼天气,湖风都带着股湿刀子味儿!正好,今日便练练气息,看你能不能在这湿冷空气里,吹出点暖意和开阔来!”
他与范先生的教导方式截然不同。他让我面朝浩瀚而略显苍茫的湖面,感受那带着湿冷水汽的风拂过面颊。
“别缩着!越冷越要打开!”他比划着,“用你的丹田之气,想象自个儿是个大火炉,要把这满湖的阴霾都吹散!对!气要足,要热,要从肚子里一直顶上来!”
在他的引导下,我尝试将范先生所说的“不滞”融入箫声。不再刻意追求《秋江夜泊》的苍凉,也不再强求某种特定的意境,只是将此刻面对苍茫天地、感受寒意的真实体悟,借由气息送入箫管。箫声响起,初时略显滞涩,带着冬日的清寒,但随着气息流转,渐渐变得浑厚而富有穿透力,仿佛真有一股无形的暖流,欲要破开这满世界的湿冷。
秋先生眯着眼听着,手指随着旋律轻敲膝盖,听到气息绵长饱满之处,忍不住赞道:“好!这一声,有劲儿!像个样子了!记住这感觉,吹箫便是吹一口气,一口顶天立地的气!”
课毕,我抱着微温的洞箫,与秋先生一同沿着湖岸慢慢往回走。他忽然道:“范老头儿那些静心养性的道理,固然不错。但人生在世,哪能真的时时如古井无波?有喜怒哀乐,有际遇起伏,才是活人。音律之道,贵在真。心里有疙瘩,吹出来的曲子就可能带着疙瘩;心里敞亮了,曲子自然也就敞亮了。关键是,你得认得清自个儿的心,并且,敢把它吹出来。”
我默默点头。范先生教我“不滞”,秋先生教我“求真”,一收一放,一内省一抒发,看似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引导我认识本心、表达本心。
回到小院,天色已近黄昏。我将琴与箫仔细收好,心中一片澄澈。经过两位先生一日的点拨,那些萦绕心头的细微纷扰,仿佛被这清越的琴音与浑厚的箫声涤荡而去。
窗外,暮色渐合,湿冷的空气依旧。但我知道,我的内心已然不同。无论是范先生追求的“不滞”之境,还是秋先生倡导的“求真”之音,都需要更深厚的心性修为与技艺打磨来支撑。而这,正是我接下来需要潜心用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