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栖霞先生,日头已西斜,天光变得柔和,给雪后的大地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我与贾姨并未直接返家,而是让老周头驾车,转向灵隐寺方向。
越是靠近山门,尘世的喧嚣便越是远去。通往寺庙的青石板路被僧人清扫过,露出湿润的底色,两侧古木的枝桠上堆着茸茸的积雪,偶尔有松鼠敏捷地窜过,震落簌簌雪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清寒,混合着香火、积雪和古木的沉静气息,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肃穆下来。
今日是元日,灵隐寺的香客比往常多了不少,但依旧保持着佛门净地特有的秩序与安宁。善男信女们脸上带着虔诚与希冀,在袅袅香烟中跪拜祈福。我与贾姨先至大雄宝殿,敬献香烛,在佛前默默叩拜。我并未许下什么具体的愿望,只觉心中一片澄澈,唯愿身边之人安康顺遂,愿自己能常保这颗玲珑剔透的求学之心,不为外物所扰。
从大殿出来,我们便绕向后山。并非笃定能遇见慧觉师父,只是觉得,在这年节之首,若能在那棵熟悉的老松下感受到一丝师父的智慧点拨,便是最好的开端。
踏着未尽的积雪,行至后山。果然,在那株虬枝盘曲、覆满白雪的古松之下,看到了那个灰色的、几乎与山石雪景融为一体的身影。慧觉师父并未在扫地,只是静立于松旁,望着远处山坳间缭绕的薄雾,神情恬淡。
“慧觉师父。”我上前,双手合十,轻声问候。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依旧澄澈平和,落在我身上,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浅笑:“施主来了。元日履新,红尘烟火气中走一遭,眉宇间倒未见浮躁,反添了几分沉定,甚好。”
我心中叹服,在他面前,一切仿佛都无所遁形。“师父明鉴。今日拜会诸位师长,收获良多,心中满是感激与温暖。只是……偶尔亦会觉得,这份热闹虽好,却似浅滩之水,微风拂过,便涟漪不断,难有深潭之静。” 我将心中那一点点微妙的、介于充实与浮泛之间的感受坦诚相告。
慧觉师父微微颔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向不远处那方已再次被薄冰覆盖的寒潭:“施主且看,今日之潭,与上次所见,可有不同?”
我凝神望去。潭面依旧冰封,倒映着天空与山色,但仔细看去,冰层似乎比前次薄了些许,边缘处甚至有极细微的融化痕迹,在夕阳下闪着晶莹的光。
“冰……似乎薄了些,边缘处像是在融化。”我如实说出所见。
“善。”慧觉师父眼中带着赞许,“冰雪消融,非一日之功。需得阳光持续照拂,地气暗自升腾。于修行而言,这‘阳光’与‘地气’,便是日常的点滴积累,是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是红尘中的历炼,亦是静室内的沉潜。热闹时,不失本心,能于涟漪中观照自性;独处时,不惧寂寥,能于深静中积蓄力量。动静之间,皆是修行,何必强分彼此,徒增烦恼?”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地望向山下隐约可见的钱塘城郭,声音平和如常:“听闻城中不日将有一场新春诗会,届时才俊云集,必是喧闹非常。施主可会前往?”
我一怔,没想到师父会突然提及此事。新春诗会,我确实收到了邀约,是经由梅溪先生等人传递而来,似乎比往年更显正式。我本心倾向于推辞,更愿在家中读书习字。
“弟子……尚未决定。”我如实相告,“恐那般场合,过于喧哗,徒乱心意。”
慧觉师父闻言,唇角笑意微深,如同微风拂过湖面:“《维摩诘经》有云,‘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心若如镜,喧哗之境,亦可照见本真;心若如潭,投石入水,涟漪过后,复归平静。诗会亦是一境,是检验平日修行之场,是观察世间百态之窗。去或不去,皆由本心。若去,便如这潭水,映照万物而不染;若不去,便如这松雪,自守清净而不孤。但凭自然,不滞于物,方是自在。”
“但凭自然,不滞于物……”我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心中那点微妙的纠结仿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是啊,去或不去,并非关键。关键在于我的心,是否能够无论在何种境遇下,都保持那份映照而不染、沉静而自在的状态。
“多谢师父点拨。”我深深一礼,心中已有了决断。
慧觉师父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缓缓向山林深处走去,灰色的僧袍渐渐隐没在雪色与暮霭之中。
我与贾姨也转身下山。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山风拂过,带着沁人的凉意,却让我觉得头脑格外清明。
回到西泠小院时,华灯初上。贾姨忙着去准备晚膳,我则坐在书案前,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以及院中那盏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灯笼。
案头,放着栖霞先生所赠的雪梅图,画中寒梅傲雪,意境清寒;耳边,回响着慧觉师父“但凭自然,不滞于物”的教诲;怀中,还揣着梅溪先生所赠的歙砚,以及一份关于新春诗会的、制作颇为精雅的请柬。
去,还是不去?
我轻轻抚过请柬上精致的纹路,心中不再有丝毫犹豫与负担。慧觉师父说得对,这不过是一场经历,一处风景。我的心,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或许,去看看也好。至少,能亲眼见证一下,自己的心,是否真能如那方寒潭,映照万物,而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