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林府，缀锦轩。
初春的日光透过昂贵的蝉翼纱窗棂，在铺着波斯绒毯的地面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熏笼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袅袅，将暖阁熏得馥郁如春。林婉儿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贵妃榻上，身上穿着一件绛红色织金忍冬纹缂丝襦裙，外罩一件泥金描绘云鹤纹的杏色薄绸半臂，臂弯间随意搭着一条月白暗花绫披帛，整个人如同画师笔下精心勾勒的仕女，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无可挑剔的贵气与骄矜。指尖蔻丹鲜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新搜罗来的前朝孤本画册。
身下是触手生温的玉簟，手边是温润剔透的琉璃盏，盏中是新煎的、色如碧玉的阳羡茶。一切都精致到了极点，符合她林氏嫡女、宰相外甥女的身份。
这京城的富贵，如同匠人精心雕琢的玉器，每一道纹路都合乎礼法，每一分光泽都彰显着身份，这才是她林婉儿自幼浸润、如鱼得水的世界。
她身上穿着一件胭脂色缕金牡丹纹缂丝裙，臂弯间挽着一条轻若无物的泥金披帛，这般的华美与精致，才配得上她的身份。
窗外庭院中那些被精心修剪、姿态标准的名贵花木，在她眼中，正是规矩与阶层的体现，远比钱塘那些肆意疯长的野草杂花，要赏心悦目千百倍。回到这里，回到这真正钟鸣鼎食之家，呼吸着熟悉的、属于权力与顶层的空气，她才觉得周身舒泰，那在钱塘数月沾染的、属于“小地方”的憋闷与不适，终于被彻底涤荡干净。
“小姐，”贴身大丫鬟翠浓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却又难掩兴奋的神情，像是揣着一个有趣的秘密，“钱塘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
林婉儿翻动画册的玉指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慵懒的音节：“嗯？” 钱塘？那个在她记忆里充斥着湿漉水汽、狭窄街巷，连空气中都飘着鱼腥和廉价脂粉味的地方？若非为了表哥，她一刻也不愿在那等“乡下”多待。如今回来了，那里的人与事，于她而言，不过是偶尔听闻的、无关紧要的谈资，甚至带着几分俯视的鄙薄。
翠浓见主子兴致不高，连忙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分享欲：“是关于那位……西泠桥边的苏娘子的。前几日，钱塘办了个什么新春诗会，她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呢！”
“苏小小？”林婉儿终于抬起了眼眸，那双精心描绘过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混杂着厌恶与好奇的光。像是不经意间听到了一只曾经在脚边徘徊、碍眼的野猫的消息。“她又弄出什么幺蛾子了？是又作了什么‘清水芙蓉’的诗，哄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所谓‘名士’们找不着北了？” 她语气里的讥诮毫不掩饰。在她看来，钱塘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不过是坐井观天，能有什么真正的鉴赏力？苏小小那点才情，放在京城，只怕连给贵女们提鞋都不配。
“倒不全是作诗，”翠浓连忙解释，语气带着几分打听来的得意，“是她与一位从吴郡来的世家公子，名叫王珩的，在诗会上当众联句！听说两人对答如流，配合得默契无比，引得满场喝彩，连那个颇有些名气的梅溪散人，都赞不绝口，说他们是‘珠联璧合’呢！”
“王珩？吴郡王氏？”林婉儿纤细的眉梢微微一挑。吴郡王氏，她倒是知道，在江南那块地方，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了，祖上出过些人物，门第清贵。她脑中迅速闪过几个与王家有关的京中关系网，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愈发明显。“他怎么会屈尊降贵，去参加钱塘那种小地方的诗会？还……跟苏小小搅和到一起？” 她刻意在“搅和”二字上加了重音，仿佛这是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
“听说是那王公子主动邀约联句，而那苏小小，竟也毫不推辞，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王公子你来我往，言笑晏晏……”翠浓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努力还原着打听来的场景，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对那等“才子佳人”场面的向往，随即又立刻意识到不妥，连忙收敛，“如今钱塘都在传，说苏娘子才情卓绝，连吴郡来的世家公子都为之倾倒呢！”
“呵……”林婉儿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将手中的画册随意丢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坐直了身子，锦缎裙摆漾开华丽的波纹，眼神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当是什么呢。”她语气轻慢，如同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原来如此。我这表哥离开钱塘才多久？满打满算，两个月不到吧？这位苏娘子，倒是真真‘聪慧’得紧，也……急切得紧呐。”
她脑海中浮现出苏小小那张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脸。当初在钱塘，这女子就靠着这副故作清高的模样，引得表哥多看了几眼。如今看来，那沉静底下，藏着的不过是更深的算计和迫不及待。
“表哥对她另眼相看，不过是久居京城，见惯了牡丹芍药，偶尔见到一株不开眼的野草，觉得新奇罢了。就像偶尔尝了口街边的粗粝点心，图个新鲜劲儿。”林婉儿语气笃定，仿佛亲眼见到了阮郁的心思，“难不成，她还真的痴心妄想，以为能凭着这点新鲜劲儿，攀上我们阮家的高枝？也不想想，乌衣巷的门第，岂是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能够肖想的？怕是连我们府上最低等的洒扫婢女，出身都比她清白些！”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看得透彻，心中那股因苏小小曾吸引阮郁注意而积郁的恶气，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倒也不算太蠢，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表哥回到京城，这繁花似锦、美人如云的地方，用不了多久，就会把那点湖边偶遇的兴致抛到脑后。所以啊……”林婉儿拖长了语调，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芒，“这立刻就开始未雨绸缪，物色下家了。吴郡王氏……哼，虽说门户低了些，配她，倒也勉强算是‘高攀’了。毕竟，能抓住一个是一个，总比最后什么都捞不着，灰溜溜地老死在那西湖边强，不是么？”
她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苏小小精心算计的模样：如何在诗会上“不经意”地展示才学，如何“恰到好处”地吸引那位王公子的注意，如何“欲拒还迎”地接受联句的邀约……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底层女子惯用的、上不得台盘的手段。所谓的“才情”，不过是她们用来攀附的、最便捷的敲门砖罢了。
一股混合着极度鄙夷和某种隐秘快意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膨胀。看吧，这就是小门小户、甚至是毫无门第的女子的悲哀与心机。她们的整个世界，就是围绕着如何找到一个可靠的男子，如何提升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地位而打转。半点矜持也无，半点风骨也无，如同水面的浮萍，急切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可能依靠的稻草。枉费表哥当初还觉得她“特别”，如今看来，与那些费尽心思想要挤进贵族圈子的女子，骨子里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可悲，因为她连最基本的家世都没有。
“小姐，您说……这事儿，要不要找个机会，告诉表公子一声？”翠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婉儿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她深知自家小姐对表公子的倾慕，也更明白小姐对那苏小小的忌惮与厌恶。
林婉儿闻言，端起那盏已经微凉的阳羡茶，指尖在琉璃盏壁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闪烁不定的算计。
告诉表哥？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诱惑着她。她几乎能想象出，当表哥听闻此事后，那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可能会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凝或失望。一旦让表哥认定，苏小小是个耐不住寂寞、急于寻找倚仗的女子，那么，钱塘那段短暂的“新奇”，必然会迅速褪色，最终沦为记忆中一个模糊的、甚至略带讽刺的片段。
但是……现在就说吗？
林婉儿轻轻摇了摇头，将茶盏放回原处，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不急。”她抬起眼，眸光已恢复了一片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更深沉的谋划，“现在急吼吼地去说，算什么？倒显得我林婉儿心胸狭窄，整日盯着钱塘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盯着一个……根本不值得我费心的女子。没的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况且，表哥如今刚回京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事务等着他处理？哪有闲工夫听这些无关痛痒的风月闲篇？便是听了，只怕也一笑置之，觉得我等女子无聊。”
更重要的是，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她要看着苏小小与那王珩，如何将这出“才子佳人”的戏码演下去。看他们如何“惺惺相惜”，如何“诗词唱和”。她要让那苏小小，先尝到一点虚幻的甜头，让她以为抓住了希望。
“且让她再得意些时日吧。”林婉儿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冰冷的寒意，“攀附？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命格，消受得起这份‘福气’。” 她想起母亲时常念叨的，命里无时莫强求。苏小小这样的人，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迟早会摔得更惨。
她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到时机成熟，等到或许在某个恰当的场合，表哥不经意间再次提起钱塘，或者提起那个名字时，她再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带着些许惋惜的口吻，将这件事“无意”中透露出来。那样，效果才是最好的。她要让表哥自己发现，他曾经以为的那株“空谷幽兰”，不过是汲汲营营于寻找肥沃土壤的寻常花草，甚至……更为不堪。
她要亲手，将苏小小在表哥心中可能残留的那一点点特别的印象，彻底碾碎。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京城的天空高远而疏离，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俯瞰众生的冷漠。府邸的飞檐勾勒出森严的等级界限，将世界清晰地分割开来。
苏小小，你就好好在你这井底挣扎吧。待你自以为抓住了命运递来的绳索，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云泥之别，什么是……螳臂当车。
她重新拿起那本孤本画册，指尖拂过精美的页面，神情恢复了一贯的优雅与骄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