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刻的寂静,仿佛被拉得极其漫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震撼,仿佛连画舫外的湖水都停止了荡漾,风也屏住了呼吸。烛火的光芒在精致的灯罩中微微摇曳,将每个人脸上怔忪、惊叹、难以置信的表情勾勒得清清楚楚。这死寂,与方才林婉儿曲毕后那礼貌性的、带着社交意味的掌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是一种被真正的美与陌生所击中后的失语。
我微微垂眸,静立原地,怀抱着的琵琶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震动的余韵,指尖也微微发烫。我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黏着在我身上,如同实质。这寂静,既是对那首超越时代的曲子最崇高的敬意,也是一种无声的审判,等待着第一个打破它的人。
终于,一声清脆、响亮,甚至带着点莽撞的击掌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悍然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
“好!太好了!”
是那位穿着石榴红胡服的少女!她不知何时已完全站直了身子,不再是慵懒地倚靠窗边,整个人像一株瞬间汲取了阳光雨露而蓬勃生长的植物,充满了生机与力量。她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惊叹与兴奋,用力地鼓着掌,那掌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而真诚。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毫不避讳地直直望着我,里面充满了火热的欣赏,没有丝毫杂质。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引线,瞬间,压抑已久的赞叹声和雷鸣般的掌声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来!这掌声,比之前给林婉儿的更热烈,更持久,更发自肺腑!
“妙极!妙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当真仙音渺渺!”一位白发老儒激动得胡须颤抖,连连拊掌。
“这词……这曲……浑然天成,旷达与深情并具,洒脱与牵挂共存,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啊!”另一位中年文士摇头晃脑,反复品味着歌词,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苏娘子此曲,当真冠绝今夕!当浮一大白!”已有性急的宾客端起了酒杯。
“此等仙音,不知苏娘子从何得来?莫非真有神授?这‘明月几时有’之问,直击千古人心啊!”疑问和赞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画舫的穹顶掀开。
我看到主位上的周夫人,脸上露出了极为欣慰和自豪的笑容,那是一种与有荣焉的表情。她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激赏,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们钱塘的才女”。她微微颔首,似乎在肯定自己邀请我来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几位引人注目的生面孔。那位碧衣少女激动得脸颊绯红,像是涂了最好的胭脂,她双手紧握在胸前,微微前倾着身体,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崇拜与激动,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有无数话语想要倾吐,却又因眼前的场合和内心的激动而讷讷难言。她身旁那位面带浮躁之气的年轻公子,此刻也收敛了那份游移,张大了嘴,一副惊为天人、目瞪口呆的模样,鼓掌尤为用力,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他内心的震撼。
那位玄衣男子,依旧保持着沉稳的坐姿,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失态地鼓掌或惊呼,但他看向我的目光中,先前那份审视和锐利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讶异和一种深刻的、带着权衡的欣赏。那是一种对“价值”和“能力”的认可,来自于一个显然习惯于评估一切的人。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王珩。他坐在一群文士之中,穿着那身朴素的青衫,在一片喧嚣中显得格外沉静。他脸上带着欣慰而了然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并未多言,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但那望向我的眼神分明在说:“我知道你定然不凡,此曲配你,相得益彰。”这无声的支持,像一股暖流,悄然汇入我的心田。
然后,是阮郁。
他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未曾改变,甚至连面前的茶杯都似乎没有移动过分毫。他没有鼓掌,也没有如同其他人那般露出惊叹的神色。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望不见底的寒渊,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那里面似乎有探究,想要剖析我这“仙音”的来源;有欣赏,对我方才完美演绎的认可;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考量与评估,仿佛在重新计算一枚棋子的价值和可能带来的变数。他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怀疑是否是灯影造成的错觉。他的平静,在这种热烈的氛围中,反而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而林婉儿……
她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僵硬、碎裂,尽管她极力想调动面部肌肉,维持那完美无瑕的贵女风度,但那微微抽搐的嘴角、瞬间失血又因强忍怒意而泛红的脸色,以及眼中几乎要压制不住的、如同毒蛇信子般闪烁的妒火与阴沉,彻底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那条昂贵的云锦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她显然没料到,我拿出的并非她预想中的任何一首她可能知晓、并能在技巧或意境上加以评判的已知名曲,而是这样一首完全超出她认知范畴、在词、曲、意境上都堪称降维打击的“仙音”!她之前精心营造的“京华才女”光环,在这首曲子带来的纯粹震撼面前,瞬间显得如此苍白、匠气,甚至……可笑。
在一片几乎要将画舫淹没的赞誉声中,林婉儿终于强行调整好表情,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标准却毫无温度。她站起身,声音依旧是那般刻意训练过的娇柔,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和僵硬,仿佛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苏妹妹此曲……果真‘不同凡响’呢。”她刻意加重了“不同凡响”四个字,听起来不像赞美,倒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嘲讽。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身上扫过,最终死死钉在我怀中那把她可能根本看不上眼、此刻却仿佛带着圣光的琵琶上,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刺骨凉意的笑,“只是……妹妹这又弹又唱的,技艺固然精湛,姿态亦是动人,倒让姐姐想起……想起京中那些最负盛名的乐伎大家,也是这般于席间献艺,娱悦宾客的。妹妹为了今日雅集,真是……煞费苦心了,体贴入微得紧呐。”她这话语,表面上是在夸我技艺好、考虑周到,实则字字诛心,分明是在暗讽我自降身份,如同供人取乐的乐伎一般,试图用她所看重的“身份”和“阶层”来打压、污名化这首曲子本身带来的艺术震撼,将我置于一个“服务者”的卑微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