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别业的书房,窗扉半开,夜风裹挟着湖水的湿气与荷花的残香潜入,稍稍驱散了夏夜的闷热。烛火摇曳,在阮郁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他面前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也非风雅诗词,而是几卷看似枯燥的漕运文书、河道图册,以及几张看似寻常商号往来的票据副本。玄墨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垂手立在下方,声音压得极低,正在禀报。
“……根据从清音阁和码头眼线传回的消息交叉印证,钱禄与王氏旁支那位王崇的管事,上月确实在城西的‘丰裕粮行’有过数次密会。粮行明面上做的是米粮生意,但账目往来与库存储量多有蹊跷,其背后东家……似乎与已致仕的前漕运副使陈望有些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
阮郁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标注着“丰裕粮行”的账目摘要,眸色深沉如夜。“陈望……他致仕前,曾力主拓宽灵隐埠至运河口的支流,当时批下的款项,远超实际工程所需。”他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看来,有人是借漕运工程之名,行中饱私囊之实,甚至……可能利用这些隐秘的渠道,做些别的勾当。”
“公子明鉴。只是……钱世铭依旧行踪诡秘,与钱禄也似乎断了明面上的联系。而王氏本家,尤其是王珩公子这一支,目前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显示,他们与此事并无直接关联,王崇与钱禄的接触,更像是个别族人的私下行为。”玄墨补充道。
阮郁微微颔首。这一点,他早有预料,也乐见其成。王珩此人,才华横溢,心性也算端正,若能拉拢,或可作为将来在江南士林中的一枚闲棋。更重要的是,他与苏小小交好……想到那个名字,阮郁眸光微动。西泠小院近来的“热闹”,他自然知晓。阿玉和谢阿蛮几乎成了那里的常客,连带着那个不成器的三弟阮涣也去过几次。对此,他并未阻止,反而觉得有趣。阿玉难得如此开怀,谢阿蛮的直率或许能打破苏小小那层看似沉静的外壳,让他窥见更多内里。而苏小小能与这些人自然相处,也再次印证了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
“将重点放在陈望和丰裕粮行这条线上。”阮郁沉吟片刻,下令道,“仔细查查陈望致仕后的产业,尤其是与京城有哪些隐秘的资金往来。还有,查一查当年主张拓宽那条支流时,朝中有哪些人力挺,批复款项的具体经手人又是谁。”他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了一句,“林尚书……当年似乎也曾对漕运事务发表过一些看法?”
玄墨心头一凛,垂首道:“是。林尚书时任户部侍郎,确实曾言‘漕运乃国之命脉,当确保畅通无阻’,对当时的工程拨款,持支持态度。但……并未有证据显示林尚书与陈望或此事有直接关联。”他回答得谨慎,深知涉及当朝尚书,又是公子的姑父,分寸极难把握。
阮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无需刻意,循例查证即可。记住,水落石出之前,勿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京城那边。”他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波谲云诡的帝都。林尚书,他的好姑父,在朝中向来以圆滑谨慎着称,与几位皇子、甚至那位日渐势大的荣亲王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其为人所知的野心,便是在这复杂的权力格局中更进一步,巩固家族权势。若此案最终真的隐约牵涉到他,哪怕只是失察之责,也足以让他在圣上心中留下办事不力、乃至结交内外、所托非人的印象。对于一位倚仗圣心与精准站队来维系地位的朝堂重臣而言,此等污点,足以阻断其晋升之路,甚至动摇根基。
当然,这一切都还为时尚早。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合适的线才能串起。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布局,静待时机。
“对了,”阮郁忽然想起一事,语气随意了些,“阿蛮和玉儿近日总往西泠桥跑,苏小小那边……可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玄墨如实回禀:“据观察,苏娘子对待谢小姐和玉小姐与其他友人并无不同,态度自然。倒是王珩公子,近日也常去,多是探讨诗文音律,相处融洽。”
阮郁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融洽?他这位表妹谢阿蛮性子如火,王珩温润如玉,苏小小沉静如水,再加上一个纯真怯弱的阿玉,这组合倒也奇妙。不知那方小院,能否容得下这诸般性情。
“知道了。继续留意,若无异常,便由着她们去吧。”他挥了挥手。
玄墨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作响。
阮郁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远处西湖夜色朦胧,唯有几点渔火在黑暗中闪烁,明灭不定,如同这棋局中尚未明朗的线索。
漕运案已见曙光,虽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方向已然明确。而钱塘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因他一行人的到来,因苏小小的存在,也因这暗中进行的调查,正悄然涌动着不止一股暗流。
林婉儿近日似乎也安静得有些异常,不知在酝酿些什么。还有谢屹,似乎对阿蛮与苏小小的亲近,以及那日画舫上阿蛮对林婉儿的冲撞,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一切,都需要他仔细平衡,耐心引导。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锐利。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最重要的几颗棋子,似乎都已在棋盘之上。接下来,就看各方如何落子了。至于那隐约可能指向林尚书的线索……他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暂且压下。时机未到,不宜妄动。未来的路还长,足够他慢慢厘清这团乱麻,也让某些人,慢慢露出马脚。